房間裡一時間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蔣宸輕輕放下那隻琉璃罐子,彎腰搓了搓臉沒吱聲。
季灃把帶來的藥片按劑量和療程放好,用耳溫槍測了一下溫度,液晶屏顯示36.3,已經恢複到了正常體溫。
程屺是季灃在A國讀博時,遇到的罕見病例,韋德勒綜合症,發病時會有強烈的眩暈、耳鳴症狀,那種眩暈像是坐了時速600km的磁懸浮列車,橫衝直撞快速旋轉。
在這樣的眩暈感下,患者會伴有嘔吐、頭痛等症狀,少數患者還會出現幻覺、帶有暴力傾向。
韋德勒綜合症全球病例加起來都沒有超過100人,目前尚未研發出特效藥,隻能通過藥物乾預控製發病頻率,減輕患者發病時的痛苦。
而上次程屺發病,還是兩年前。
經過這兩年的觀察,各方麵數據穩定,發病概率降到了30%,控製好的話甚至可以更低。因此,主治醫生也就是季灃的導師威爾遜才同意他回國。
程屺說服季灃帶著醫療團隊一並回來,自願當做觀察樣本提供治療期間的各項數值,為日後研發出特效藥做數據支持。
季灃拿出平板,準備記錄這次的發病情況。
“發病時間。”
“下午18點30分左右。”
“發病地點。”
“商場停車場,車內。”
“此次發病誘因。”
蔣宸看著床上麵色蒼白整個人像蒙了一層霜一樣的程屺,忍不住打斷,“不是,他才剛醒,發病原因你心知肚明,再讓他回憶一遍,加深刺激嗎?”
季灃無奈地看了蔣宸一眼,“之前他發病,清醒之後會出現短暫的失憶情況,儘管事後幾天會恢複,但還是影響到了他的生活。”
“所以我們約定過,清醒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回憶發病過程。”季灃耐心地解釋,還順手換了一瓶點滴。
蔣宸於心不忍,出去給自己私廚打電話,讓送點適合病患的餐食。
臥室裡開著助眠的暖光燈,記錄還在繼續。
“距離最後一次吃藥有多久。”
“一周。”
“發病時是否有明顯的嘔吐感。”
“很輕。”
“……”
半小時後,程屺在藥物作用下已經睡沉了。
季灃關上燈出來,看見蔣宸還在,“你先回家吧,我得留下等他醒來再觀察一下。”
蔣宸心裡合計,自己留著最多是給程屺解個悶,季灃留下來那是救命的,於是利落地起身,“我叫了吃的,你也吃一點。”
季灃點頭,“他這覺起碼得三小時,到時候一起吃吧。”
靳如意感覺自己很久沒有睡得這麼沉了,這次沒有光怪陸離的夢境,也沒有連續的失重墜落。
入夏之後天亮得一天比一天早,靳如意神清氣爽地醒來,上班路上好像連紅綠燈都在偏愛她,一路綠燈暢通無阻。
把車停在茶樓前的車位裡,剛要進店,就發現隔壁望園道18號的門口貼了招租信息,門口圍著一圈人。
靳如意走過去,“王叔,好好的怎麼要把店租出去啊?”
圍著的人都是望園道的老街坊,也是靳榮光的老熟人,看著靳如意從小長大,再到接手茶樓。
此時,不等望園道18號的老王說話,就有人搶先開口,“小如意,你還沒聽說?望園道這一片地方,看開發商看上了,要拆遷嘍!”
拆遷,靳如意心裡咯噔了一下。
又聽那人說,“家裡幾代人,守著這店啥行業沒乾過,現在說拆就拆,以後拿什麼過活。不如先租出去,早點謀個出路,免得到時候坐吃山空了。”
王叔眼眶紅紅的,“不是沒辦法,誰會把店租出去,那點租金才值幾個錢。”
靳如意心事重重的回到店裡,早起的那點雀躍此時已經蕩然無存。
有員工抱著一個大包裹過來,收件人是靳如意。
寄件地址是西藏某地。
靳如意接過來,心裡已經猜到了寄件人是誰。
打開包裹,最先掉出來的是一張小卡片,上麵用並不流暢的字體寫著:
“靳如意小姐,感謝你在燕城展會對我的幫助,披肩是我孩子媽親手做的,還有一份茶葉,是我直播間賣的,希望你喜歡。歡迎你有時間來西藏做客。”
落款是洛桑。
裡麵還有一個手工刺繡的披肩,充滿藏族風情的花紋漂亮繁複,針法細膩,一看就是費了一番心力的禮物。
還有一個藏式抽繩福袋,裡麵是簡單的紙盒,裝著藏茶。
靳如意把東西收好,登上直播APP發了一條信息:“各位朋友,由於主播個人原因,今天停播一天。明天晚上19:00準時開播,有限時福利。”
發完信息,靳如意把小米叫過來,囑咐她照料好店,招呼好來客。然後拿著筆電上了3樓,謝絕打擾。
洛桑寄來的東西,給當下處在迷茫期的靳如意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思路。
那就是做產品賣產品,一定要有專屬的記憶點。
洛桑的產品,記憶點是藏式風情,是一種關於民族文化的體驗感。
那麼如今靳如意售賣產品,記憶點是什麼呢?是雲山茶園天時地利種出來的茶葉?還是傳統茶文化傳承?
都不是。
靳如意此時才意識到,自己費勁心力和設計師設計的包裝盒、茶葉罐,不僅沒有吸引到消費者,反而喧賓奪主,讓真正需要被廣而告之的茶葉在直播間裡成了裝在漂亮殼子裡的促銷品,沒有任何記憶點。
這並不是靳如意的初心。
她想要的,一直都是讓雲山的茶葉走出深山被眾人熟知,而不是在直播間打疲勞戰、價格戰。
在這個重外在大於重內容的時代,產品想要有自己的記憶點,就必須要一個噱頭,這個噱頭就是打開市場的鑰匙,是品牌的定位。
品牌定位之下,產品才能借著這個噱頭大放異彩。
靳如意想著,思路愈發明晰,一個有趣又大膽的想法逐漸浮上心頭。
每當這種時候,她就會充滿希望和激情,乾勁十足,不知不覺就到了下午。
靳如意靠著三樓的雕花欄杆休息,看著樓下車來人往,想起來早晨王叔說的拆遷的事,不由得有點擔心。
這時,不遠處走來一群人,中間簇擁著三四個人,皆是西裝革履,他們停在了對麵飯店的樓下,對著這一帶的建築指指畫畫說著什麼。
站在最中間的是一位精神矍鑠的老者,儘管白發爬滿了鬢角,但身上自帶上位者的威嚴,足以讓人望而生畏。
而老者身邊站著的那位年輕人,雖然麵色有點蒼白,但氣場絲毫不輸的,正是程屺。
他正在說著什麼,引得周圍的人頻頻點頭又拍手,身邊的老人也對他投過去讚許的目光。
他站著眾人的中心位置侃侃而談,儼然一幅青年才俊的精英模樣。
靳如意也沒想到在這裡看到他,愣神的工夫,就和程屺的視線不期然地撞在了一起。
程屺站在馬路對麵的榕樹蔭下,瞧著對麵三樓露台上的靳如意。
她胳膊撐在欄杆上拖著臉,懶懶地看過來,午後的陽光灑在她的臉上,讓她整個人看起來毛絨絨的,像是加了某種柔光濾鏡一樣。
而那種毛絨絨的感覺,也似乎跟著夏天的熱風被吹到了身體裡,程屺覺得心臟好像被輕輕地拂了一下。
隔著長街,靳如意看不清他眼裡洶湧的情緒,隻看到他和自己對視了幾秒,又若無其事地轉過身去,和老人說著什麼。
他被眾人簇擁著的樣子,和自己隔著一條街,卻好像隔了好多好多個日夜。
靳如意覺得有口氣鬱積在心裡,吸不進去吐不出來的,卡得人憋悶。
她回過頭試著做了幾個深呼吸,再看過去時,馬路對麵已經沒人了。
好像剛剛那短暫卻意味深長的對視,是靳如意青天白日下的幻覺。
正想著,就聽到樓梯上傳來雜亂的腳步。
“不好意思,3樓不接受預定,您不能上去。”是小米的聲音。
靳如意正要起身,就看到上到3樓的程屺。
小米跟在後麵,有點委屈地說,“如意姐,我解釋過了,但沒能攔住……”
靳如意點點頭,“沒事,你先下去,我和程總談談。”
小米如蒙大赦地溜了。
隻剩下程屺和靳如意,活像兩根電線杆子一樣杵在原地,誰也沒有先開口。
半響,靳如意先受不了,於是打破了這令人尷尬的沉默,“程總,有事?”
程屺打量著四周,和多年前沒什麼區彆,矮桌長凳,大露台。
眼神搜尋到了放在東南角的5號桌,竹編的椅子隨著年月的累積開始逐漸泛黃,桌上堆著紙質資料和筆電,以及沒喝完的冷掉的茶,咬了一口的糕點。
程屺微微勾了一下唇,“來喝茶。”
他走過去,也不管靳如意渾身上下表現出來的抗拒,大喇喇地坐在竹椅上,“開店就得迎客,怎麼,靳老板該不會是不歡迎我吧?”
靳如意看著他絲毫不見外的樣子,剛剛那點鬱結之氣似乎更憋悶了。
但人已經上來了,還一幅不肯輕易走的樣子,這是吃定了自己拿他沒辦法了。
靳如意按了呼叫鈴叫服務員上來,“沒有,來者是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