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打鬥聲一停,屋內的兩個人都有些坐不住,好在空氣中沒有血腥氣,沈心雪的武器是劍,跟戟、木棍、流星錘之類鈍器不同,鈍器容易受內傷,但劍要殺人必定出血,出血量還很大,沒有濃厚的血腥氣至少證明溫蘅還活著。
當然,還有更直觀的辨彆方式……房門的正前方倒映著溫蘅的身影,溫蘅比沈心雪矮一點也偏瘦,衣著和頭發更是毫不相似,何況這道影子還背對著門。
程露葵捂著良心,“我都有點過意不去了。”
鄭嫻嫻送了她三個字:“假惺惺。”
“我是真心很喜歡溫蘅,”程露葵還是想狡辯一下,“隻是我這個人真心實在很少,若有二兩至少給了溫蘅一兩半。”
“你這話去當著她的麵說,你看她稀罕嗎。”鄭嫻嫻還是那副無情拆穿的腔調,“溫蘅沒有讓開,沈心雪竟然也沒有殺她……你早就料到了?”
程露葵笑:“鄭少局主不也早就料到了,我是因為了解沈心雪,而你光是看我的反應就敢放手一搏……我若有二兩真心,少局主能有半兩嗎?”
有的人沒有受外界環境影響也同樣涼薄,那是出生就帶在骨子裡的天性,鄭嫻嫻就屬於這種,因此凡事她都能抽身在外,就連兄嫂的死她也隻是有些傷心,不見得十分傷心。
她沒有應程露葵剛剛的話,反而問,“你之前說沈心雪恨你,是因為你拿了她一樣東西,這樣東西能還給她嗎?”
就現在的情況看來,沈心雪不是個固執衝動恨意上頭的人,以她現在的身份,完全可以大張旗鼓帶一堆高手前來尋仇,這堆高手裡有兩三個殺人不眨眼且擅長毀屍滅跡的也正常,到時候官府想查也查不出個所以然,還能省了麻煩,結果沈心雪居然是孤身犯險,而程露葵也隻是雇了兩個廢物來保護自己。
仔細想想,她們兩個似乎都不希望對方受傷,但其中隔閡又始終放不下。
靠打架能解決的事鄭嫻嫻不行,除打架之外她倒是有些自信,隻不過這話問出來程露葵倒先笑了,“我要能還給她早就還了,還等沈盟主殺上門來當縮頭烏龜啊。”
“那我能問問為什麼不還嗎?”
“因為我偷的東西叫霞鳳銜月杯,玉的,本是一對,已經摔壞了。”程露葵說著,指了指屋內屏風,“碎玉片還鑲在屏框上呢。”
從進入房間開始,鄭嫻嫻就看到了那扇圍屏,程露葵的吃穿用度當然比不上什麼達官貴人,不過在寧鄉縣算是上好,她這扇屏風是銀絲線繡成,很有可能還是程露葵親手繡的,功法精湛,在燭光下熠熠生輝,然而最奪人眼目的還是那些溫潤碎玉,經手工磨製過,將邊緣棱角都磨圓乎了,光滑潤澤,像是散落的星光。
這玉即便是碎了,也能看出價格不菲,何況“霞鳳銜月杯”的名頭很大,鄭嫻嫻還很小的時候就曾聽說過,是暹羅送來的貢品,原本叫迦樓羅長壽杯,意頭是好,叫起來有些土氣,迦樓羅在本朝也不盛行,後來欽天監為此杯占卜改名,這才有了“霞鳳銜月”。
據說用此杯喝酒能延年益壽,當今聖上將這對玉杯送給了沈家,之後又在火災中遺失,沈家因此還受了罰,好在海上貿易豐足,奇珍多,貢品也多,送出去的不少,弄丟了隻是看在“皇帝贈賜”的麵上略微追責。
這東西雖好,程露葵拿了還打碎也確實不該,可因此沈心雪就與她結下生死大仇也很奇怪,若沈盟主就是個不講道理的人也行,溫蘅擋了她報仇的路,她沒下死手,還跟溫蘅在那麼冷的秋風中對峙……光這份好脾氣在同輩高手中已經鮮見。
鄭嫻嫻隻是略想了想就堅定站在沈心雪一側,認為是神神秘秘的程掌櫃沒有把話說乾淨。
不過鄭嫻嫻也沒有強逼彆人的愛好,大家隻是同一條街上從未謀麵的鄰居,沒有必要過於交心,哪怕程露葵給了錢現在是震遠鏢局的雇主,鏢局此刻在這院子裡的兩個人都要為此拚上性命,鄭嫻嫻也沒指望她和盤托出……
生意接不接,能不能接,接下有什麼後果,如何承擔後果都是鄭嫻嫻應當事先考慮,鏢物若是複雜,還要提前搞清楚來曆,以防遭人陷害或因無知押送贓款贓物,日後麻煩不斷。
貿然接鏢隻會讓自己落入被動,而雇主要做的隻是準備好銀錢,然後任由鏢局調查判斷,能查到哪一步是鏢局本事,稀裡糊塗就接了鏢,雇主也沒什麼義務提醒。
鄭嫻嫻不笨,可她接觸鏢局事物少之又少,三個月前還是閣中女子,不許聞不許問,這三個月又是家破人亡,缺少教育引導,凡事隻能自己摸索,溫蘅甚至是第一個正兒八經叫她“少局主”的人,而程露葵又是個老狐狸,吃準了她經驗不足,說一半瞞一半,自然而然鑽了空子。
半倚在床上的人又輕輕搖晃起團扇,燭火被風引動,光線也隨之動蕩起來,程露葵認真看著鄭嫻嫻,過一會兒才接著道,“你放心,我跟她……”程露葵用扇柄點了點窗外,“……之間還有一條賭約,她隻追殺我一個晚上,還有近五個時辰天才亮,到時候我們的恩怨自會了結。”
鄭嫻嫻雖不是個老江湖,感覺卻很敏銳,程露葵的語氣輕飄飄的,唯獨“了結”兩個字沉了下去,聽起來今晚要是死不了她好像還很遺憾。
鄭嫻嫻:“……”
“沈盟主,”鄭嫻嫻忽然提高了音量,“你能聽見我的說話聲嗎?”
程露葵的房間已經相對不那麼透風,但南方的牆不夠厚,木質的門板和窗戶也沒有嵌合凹槽,隔音效果很一般,沈心雪還是個高手,縱使離得遠,房間中正常大小的聲量對她來說比較勉強,喊出來可就不一樣了,夜晚本就安靜,溫蘅都被這聲嚇了一跳,身形微晃了晃。
“能聽見,姑娘請說。”沈心雪話音中的笑意尚未完全隱沒,程露葵搖扇子的手因此一頓,在她的印象中,沈心雪就是個小冰塊,一點年紀的時候就很無趣也很難哄,能一連三天不說話,至於笑……反正程露葵沒見她在人前笑過。
鄭嫻嫻接著道,“程掌櫃說你恨她是因為那對霞鳳銜月杯,而今這對玉杯已經被摔碎,殘骸鑲在了屏風上,請問你們的恩怨可還有化解的可能?”
竹林中的人安靜下來,隔著一扇門鄭嫻嫻無從得知沈心雪的想法,溫蘅倒是在門外,可天色已晚,今日月光又不敞亮,灰蒙蒙陰沉沉的,她也看不見沈心雪的身影。
不過有少東家撐腰,震遠鏢局的小雜役挺了挺胸膛,也跟著小聲問,“沈盟主,程掌櫃是不是對你做了什麼不可饒恕的事?”
竹林邊緣的枝杈晃了晃,這些細弱狹短的竹枝跟喬木枝不同,再好的輕功也隻能勉強站在上麵,不算特彆穩當,剛剛無風卻晃成這樣可見沈心雪情緒波動極大。
“不是因為她做了什麼,而是因為她沒做什麼。”這些年沈心雪進步不少,從個鋸嘴的葫蘆變成了說話不著邊際的神棍。
溫蘅沉默良久才道:“沒聽懂……”
“程露葵曾經在沈家寄宿過幾年,我與她也算一同長大,後來她在沈家放了一把火,燒了小半個院子,又偷走了玉杯,就此銷聲匿跡。”沈心雪的坦誠出乎溫蘅意料,就在剛剛,她還以為一句聽不懂的話,已經是沈盟主能吐露的極限。
“她走的時候我曾堵在後院門口,希望她能帶我一起離開,但她隻是同我擦身而過,連句話都沒有留下。”
溫蘅奇怪,“可沈盟主武功這麼高,為什麼不自己離開?”
“因為沈家不放我離開。”沈心雪的聲音沉了下去,“兩條四百二十斤的鎖鏈,每一截鎖環都有手腕粗細,重八斤四兩,活動範圍隻有百米左右,若無人相幫我如何離開。”
溫蘅:“……”
沈盟主隻是高手,不是神仙,拴成這樣就算是神仙沒有法器在手恐怕也很難掙脫。
現在想想,程露葵在沈家闖了那麼大的禍正忙著跑路,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去幫沈心雪斷開那拴熊的鎖鏈,可對當年的沈心雪而言,這等話都不留的行為無異於背叛,還是在絕境之中又被最信任之人背叛,她不恨可以算作聖人心腸,寬容無私,恨才是地上站著的普通百姓。
“可……”溫蘅想了想,最終還是把話噎了下去,沒有繼續問。
按江湖傳聞,沈心雪雖不是長女卻也是親生,沈家現任家主其它難說,生活作風還算檢點,有且僅有一位正妻未曾娶妾,子女不算多,所以再怎麼說沈心雪也是江南沈家的大小姐,何必打造這麼粗重的鏈子把她拴在家中。
不過溫蘅從小知道這些大戶人家過於複雜,特彆擅長六親不認,關上門暗搓搓打架能打到屍橫遍野,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就是指當官的也不要去管他們的家事,否則會死的很難看。
“其實我今天來隻是想要她給我一個理由,一個她當年必須要拋下我,單獨逃命的理由。”沈心雪似乎歎了口氣,“說來不過是少年時候的不甘心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