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沈家雖不是江湖中人,但因為有錢,所以在江湖中的名頭很大,家中三代曾入朝為官,最開始是因為窮,托關係送最小的孩子進宮當了太監,這孩子也爭氣,從針工局最底層做起,後來認了乾爹,當了蘇州製造。
有了錢就開始想以正道走仕途,興許是祖墳修得好轉了運,之後出了三位進士一位狀元,最鼎盛時官至兩江總督封疆大吏,之後不知道什麼原因壯年時辭官歸故裡開始經商,至這一代堪稱江南首富,除正常生意外還完全壟斷了兩江地區的刺繡手藝,朝廷裡但凡有祭祀、賀壽等等重要儀式,還要請沈家人入宮,可謂風頭無兩。
不過本家不為官,表親堂親的叔叔伯伯仍有些在織造局擔任要職,再遠一點的外戚裡甚至有入閣的,而沈心雪是沈家家主第四個女兒,上麵有兩位哥哥一位姐姐,江湖中傳聞,十幾年前,沈家遭遇了一場大火,之後沈心雪便被逐出了家門。
沈家對外的說法是沈心雪為人驕奢傲慢,行為失序,暗中行巫蠱之術貽害門楣,為防日後惹出大過辱沒家風,遂斷絕骨肉親情,日後沈心雪是死是活都與江南沈家無關。
按這個版本的書文來聽,沈心雪好像真不是個東西,可人活著就還有下一段,酒館裡的說書先生是江湖中最厲害的包打聽,不管是哪位傳奇人物到了他們口中就是“書接上回……”
書接上回,沈心雪被逐出沈家之後親戚朋友也不敢收留,她實在無處可去就隻能回到師門,江南首富之家,書香門第,怎會有女兒拜入江湖草莽門下,這又要從沈心雪幼時說起。
沈心雪滿百天時,沈家曾請道士批命,說此女命薄帶煞,十歲之前養在家中恐有禍事,隻有送入佛門才能去掉一身煞氣……這話乍聽像要拐賣小孩兒,可當一個道士正兒八經說起佛門淨地,整件事就忽然嚴肅了起來,沈家人為防萬一,還是將沈心雪送去了普陀山,而她師門就是普陀山上的淩雲宗,佛道雙修。
淩雲宗在江湖中並不出名,在沈心雪一枝獨秀前,幾乎沒人聽說過這個門派,根據後來去往淩雲宗想拜師學藝的人說那地方小的可憐,掌門和所有弟子加起來不過二十數,藏經閣還不如縣衙門大堂的一半大,狹小逼仄,三個人同時進去就有轉身困難的錯覺,所以沈心雪能成材是特例,她天賦太好,彆說淩雲宗好歹還是個宗門,就是找兩三個不入流的武師教,都能教成現在這個樣子。
溫蘅喜歡聽書,說書人口中形形色色的傳奇人物都很有生命力,他們當中的大多數甚至還活著,每天每個月每年都在做一些溫蘅想都不敢想的事,當然不同的說書人也會說出不同的故事,譬如沈心雪在這個酒館還是意氣風發,到了那家客棧就成了滿心酸楚,可憐可歎……
而現在這個故事裡的人活生生站在她麵前,好在跟溫蘅想像中一樣利落凶悍,神擋殺神,沒有傻子般的豁達,也不會顧影自憐期期艾艾,壞在敵我分明,自己也是擋在沈心雪麵前不堪一擊的敵人甲。
溫蘅向前挪了兩步,將鄭嫻嫻擋在身後。
說書人提起沈心雪,都說她“恩怨分明”,不會濫殺無辜,溫蘅相信這一點,她隻是擔心自家少局主太過敬業,當初接下程掌櫃的委托時,她就想孤身犯險,明明不會武功,還不想連累自己,寧可一個人麵對沈心雪這樣的高手……少局主要是死活擋在程掌櫃麵前,不肯給沈心雪讓路,那就是沈心雪報仇路上的絆腳石,動起手來並不算破壞“恩怨分明”的規矩。
到時候說書人添油加醋,會直接造謠少局主是自己找死。
“你打得過她嗎?”鄭嫻嫻小聲問。
“打不過。”溫蘅理所應當地回道,“撇去那些失蹤已久不知死活的前輩高人,沈心雪的武功不說天下第一,前八前七總是有的,我們就算在院子裡小聲說話,她也能聽見。”
鄭嫻嫻:“……”那你不早點提醒,到顯得你理直氣壯我偷偷摸摸!
“所以少東家,你有救我的辦法嗎?”溫蘅一邊問著,一邊將手裡剩下的那根長木棍一撅,又從中撅成了兩段,隻是這次木棍變得更短,不似刀劍,都有些像匕首了。
鄭嫻嫻:“你就非要有兩把武器才行嗎?”
“也不是……”溫蘅好像才反應過來,“緊張的時候會不自主找安全感……少局主,程掌櫃,你們放心,我輕功還算可以,我娘以前的看家本領是追捕逃犯,她一直希望我長大也做捕快,所以基本功打得很牢,她上次離家前說隻要我腿還在,就不會受人欺負。”
“你是打算情況不妙就撇下我們兩個自己跑路?”程露葵已經閒了很久,終於在此時輕聲開口道,“那我會很傷心的。”
溫蘅倏然之間看起來比程露葵要傷心多了,她整個人僵了僵,雙肩泄氣似得往下一落,“我是說我可以纏住沈心雪一段時間,這段時間是跑是藏還是有其它辦法最好快點用……程掌櫃,你彆懷疑我。”
在溫蘅看來程露葵始終從容不迫,而這樣的從容不迫要麼是有底氣,要麼是純傻,而程掌櫃能將生意做大做強,還讓蔣毅這樣的前輩任勞任怨,到了這時候他還舉著一盞燈守在拱門外頭不離不棄,可見程掌櫃很有人格魅力當然也不傻,最最重要的一點,沈心雪已經完全破壞了院子裡的機關,但她並沒有二話不說直接衝過來就砍,更加說明此事還有轉圜。
溫蘅以前見過當街報仇的凶犯,毫無預兆拔出刀來照頭、胸、脖子……所有要害處一頓亂砍,那刀還是殺豬宰羊的剔骨刀,又長又尖鋒利無比,彆說不會武功的平頭百姓,就是溫蘅這種練過武功的平頭百姓都沒反應過來,人都差不多噎氣了,才恍然將他們分開。
從那時起溫蘅就知道,真正的仇恨根本不講道理,麵上完全看不出來,等看出來的時候,也是這份恨意一擊斃命之時……所以她從程露葵和沈心雪之間有過賭約開始,就認為沈盟主並不是真的恨程掌櫃,既然這份恨意不純粹,那就有轉圜的餘地。
劍光再次劃破了夜色,整個院子裡除了程露葵的房間和蔣毅手中那盞燈之外,就隻有這抹劍光是有顏色的,其它一切都沉入了黑暗中。
溫蘅打架講究說乾就乾,劍光亮起的一瞬她就直接迎了上去,她穿著淺灰色短衣,比沈心雪身上的夜行服更好融進此刻天色,而程露葵終於關上窗打開她那扇似乎有些名堂的大門,並招呼鄭嫻嫻道,“進來吧。”
麵對忽然竄上來的一縷風,沈心雪並未看見人心裡卻也不慌,她其實早就知道程露葵肯定會在今天請幾個素不相識的護院,當年立下那道賭約時她沒有將程露葵的所有求生機會完全堵死,就是希望她能雇到一個高手高手高高手,彆那麼輕易死在自己手中。
這道迎麵而來的黑影看速度很是有點高手的架勢,劍氣是劍身本體的延長,達到沈心雪這種高度,意隨心發,幾乎是眼睛看到哪兒劍氣立刻就掃向哪兒,她所用還是一把長度稀有的古劍,單憑些一寸長一寸強的理論,沈心雪在用劍這一塊兒已經天下無敵,卻連掃都沒有掃到溫蘅衣角。
她悚然一驚,淩雲宗的武功說好聽是講究一個大開大闔,說不好聽就是攻強守弱,以攻為守,打不死對方就很容易被對方打死,所以溫蘅避開她這一招的時候,沈心雪的第一反應是“糟了!”
竹身往下一壓,如同最韌的弓,彎出一個將斷不斷的弧度,沈心雪借力往後退,與此同時長劍再出,與天上月虹相連,溫蘅在這層劍網之中就是這秋日枯瘦的竹葉,飄蕩無依,可神奇的是沈心雪始終無法碰到她一分一毫。
因此沈盟主想著“這世上還有這樣的高手”,溫蘅卻想著“我要完”。
輕功再好論內功心法深厚程度,溫蘅都差著沈心雪好幾個高手高手高高手,前輩前輩前前輩,才交手幾招,溫蘅已經有了一種窒息感,在這樣的狂風驟雨之中她的內力在急速衰竭,五招之後就能直接從這竹林裡摔下去,四仰八叉拍在地上。
不過五招跟五下還是有區彆的,一招從起勢到收勢當中千變萬化,利落乾淨的一兩下就結束,連綿不絕的半盞茶時間才打完第一招,溫蘅希望沈心雪的手腳能夠慢一點,在自己力竭之前程掌櫃能博一線生機。
奈何淩雲宗的功法十分剛猛,以快見長,轉眼之間已經走完三招,溫蘅因為緊張腳下半個錯亂,衣服就隨之碎了一片,除此之外倒還好,沒受傷。
沈心雪年紀也不大,動手打架的經驗卻遠超溫蘅一個境界,隻剛開始將溫蘅誤解成了前輩高人,到第二招時就發現麵前之人不還手是根本還不了手,光糾纏躲避已經竭儘全力,並非憐憫仁慈不忍動手,也沒有為她和程露葵說和的意思。
沈心雪不得不承認自己有那麼一瞬希望這位“高人”能夠阻止自己,能擋在程露葵麵前說一堆毫無用處的“聖人之語”,譬如“她當年也是迫不得已”,再譬如“放下仇恨放過你自己”……然後沈心雪就可以假裝被感動,不說儘釋前嫌,也可以在這麼冷的秋夜進屋喝杯熱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