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嫻嫻之前養在深閨中,跟鏢局的人完全沒有接觸,溫蘅又是鏢局底層,也就這兩天有過些交集,而這兩天裡溫蘅還一直不務正業,上躥下跳就算是她顯露武功的唯一機會,剩下時間就連打拳都慢騰騰,僅供強身健體,以至於鄭嫻嫻以為溫蘅最大的本事隻有逃跑。
震遠鏢局不缺鏢師和趟子手,可鏢頭很難招,工錢比較一般,本事大的人家不來,平庸的鏢局又嫌,也不太敢招,並不是每一趟鏢都需要出動總鏢頭,大部分時候一個鏢頭足以,也因此鏢頭必須靠譜,貨物掛在身上,連帶著鏢師和趟子手的性命也掛在身上。
就目前鄭嫻嫻對溫蘅的觀察,她隻是經驗不夠,其它條件做個鏢頭綽綽有餘,做鏢師都有點大材小用,至於趟子手……大街上隨便拉一個身強體壯的都能做,溫蘅湊什麼熱鬨。
“我已經將機關卸了,你先出來吧。”程露葵剛剛回頭,當著鄭嫻嫻的麵在書架上鼓弄片刻,隻聽那陣弦切金石的細微錚鳴戛然而止,程絮垂頭喪氣地“哦”一聲,又搶著道,“師姐,我真知道錯了,以後也不會再犯,更明白溫蘅確實比我厲害,像你誇得一樣厲害,請你不要罵我了。”
程露葵,“我怎麼舍得罵你呢?瘋了一天剛回來,先去洗個澡吧。”
“真的啊!”程絮高興地一路小跑,跑到程露葵敞開的窗戶口,從隨身的小布包中掏出一對銅鐘樣式的鈴鐺,每個都有核桃那麼大,上麵刻著一圈文字,手藝精湛線條分明,但這種文字並不常見,“去西街的時候看見的,掌櫃說是從海上帶回來,就這麼一對,我買回來送給……”
程絮的話音越說越低,她將鈴鐺往窗台上一放立刻腳底抹油,“我去洗澡了!”
大概跑出十米,身影即將消失在拐角,她又倏然轉回來,隔著老遠衝溫蘅喊,“我師姐特彆溫柔,真的從來不罵我!”要不找補這一句,程絮怕回頭人走了自己會被掛在房梁上曬成人乾。
程露葵輕輕笑起來,“小絮被我寵壞了,溫姑娘不要介意。”
溫蘅剛將牆角裡的碗撿起來,此時正就著水井打算洗乾淨,錦春苑的外麵人來人往需要做生意,想要住得舒心就要將內外嚴格區分開,就算現在大街上造反打起來,程露葵也可以在小院中自力更生,水井當然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除了水井和竹林之外,程露葵的院子裡還有一方小菜園。
溫蘅的家在寧鄉縣西南方近千裡外的村子裡,村裡大部分人都是佃戶,隻有溫蘅家不太一樣,她爹識幾個字,據說還中過鄉試,是個舉人,在村子裡教書,娘原本是六扇門的捕頭,現在是鎮上三個捕快其中之一,薪水不多,在其它人的基礎上還略打了些折扣,另外家中有半畝菜地,要吃什麼可以自己種,隻是老兩口都不事生產,半畝菜地荒廢了一大半。
在沒有荒廢的那一小半菜地裡,溫蘅的父親種了些竹子,母親種了些菊花,菊花的品種都還不錯,有鄉紳出十兩銀子想買,溫蘅母親連夜挖根買花盆給人家送過去,蹭了人家一頓晚飯,還多賺了二兩銀子。
程露葵院子裡種的菊花跟溫蘅家門口的很像,隻是紫色更清淡些,她還記得娘將菊花挖出來的那天晚上,曾經說過,“這品種叫雪寒鴉,十兩銀子頂天了,養得差一點十文錢就能買一株,還有一種花型差不多,顏色淺一點的叫雪寒雀,養得不好也要十兩銀子,等你老娘有錢了就去搞上百來株,弄個花園。”
溫蘅手裡洗著碗,眼睛盯著那片淺紫色菊花,她想買一株回去,可是這些年她積蓄不多,全掏出來也不到三兩銀子,彆說一株雪寒雀,就是一朵……溫蘅並不想買一朵花回去,雪寒雀離了枝就算溫度合適,也用水養著,仍然活不過三天,她是想養花,不是想把花養死,不過溫蘅又想了想,少局主給自己漲了薪水,再有個幾年就夠買株品相最差的了。
“程掌櫃,”溫蘅隔著窗將碗遞給程露葵,“你能在這裡多住幾年嗎?”
“為什麼?”程露葵問,她好像忽然一下子很喜歡自家剛買的這種青瓷碗,還仔細用手帕擦乾淨了裡麵的井水。
“菊花很好看,我可能三年後也可能五年後想來買一株。”溫蘅後知後覺又問,“可以買嗎?”
“你喜歡?”程露葵問,“喜歡哪一株?我找花匠來移到震遠鏢局裡。”
溫蘅微瞪大了眼睛,雪寒雀跟一碗甜湯畢竟不同,甜湯的人情她有銅錢可以還,程露葵院子裡最大最飽滿,顏色均勻雍容的那株雪寒雀能用來買溫蘅的命,她甚至覺得自己這個窮人不值這個價。
幸好程露葵說完剛剛那句話馬上就後悔了,她思考片刻又道,“可惜雪寒雀一旦移土很難存活,你要是喜歡可以多來我院子裡,正好我這裡還有一間房,你過來住著也沒問題。”
雪寒雀移土確實難活,但隻要有厲害的花匠隨行嗬護問題並不大,很多花死得快還是因為路途遙遠,運輸時間太長導致的,可錦春苑距離震遠鏢局還不到半條街,花都沒反應過來就落地了……說到底程露葵隻是想找個借口將溫蘅常常騙過來。
溫蘅“嗯”了一聲,“我在鏢局裡有住處,不過程掌櫃如有需要,我一定會過來,種花也可以,砌瓦也可以,我什麼都會一點。”
程露葵:“……”她垂眸打量著溫蘅,從第一次見麵開始到現在,溫蘅並沒有刻意回避她,明明近距離也看過幾眼,卻直到現在程露葵才像碰著了迷霧後的一層人影,才能看清溫蘅那顆鈍刀子雕成的真心,有些粗糙和生硬,不夠剔透不夠玲瓏,特彆普通,跟自己想像中的那顆一模一樣。
“溫蘅,”程露葵輕搖著扇子,“你少東家要生氣了。”
鄭嫻嫻一直就站在屋簷下沒有動彈,這座內院雅致還避風,竹林將秋日蕭瑟全都擋在了外頭,此刻太陽落山涼意漸生,也沒有震遠鏢局那種空闊寂寥花草凋敝的淒清感,即便是她也並不會很冷。
趁著無人注意這段時間,鄭嫻嫻用眼睛丈量過程露葵的小院兒,脫離了當中陳設,鄭嫻嫻總感覺這個布局自己在哪兒見過,而且是不久之前剛見過。
不久之前剛見過的東西和塵封許久的記憶不同,隻要努力想,肯定能抓到一些蛛絲馬跡,也由於鄭嫻嫻太過努力,彆說周圍一些風吹草動,就是程露葵現在綁架溫蘅,非要她簽一份賣身契給自己,鄭嫻嫻也不一定能察覺。
可惜還不等她想出個所以然來,秋日的院落忽然在細微處有了絲變化,像是完整一塊的冰麵滲入了水漬,程露葵沒有動,隻是將臉上的笑容一斂,“要殺我的人來了。”
天色還沒有完全暗下來,不過也到了掌燈時,程露葵屋中透出橙黃色的光,溫蘅正站在窗前,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屋中大大小小大概有六個燭台,其中兩個是重瓣荷花形,裡外可以插十二支蠟燭,程露葵出聲警告的同時,溫蘅也問了她一個問題,兩人聲音幾乎重疊在了一起,“你……怕黑嗎?”
“……”有那麼一瞬,程露葵身上的狡黠潮水般褪去,露出裡麵猙獰創口,但也隻那麼一瞬罷了,她很快又笑起來,“是啊,我從小就怕黑,要不是小絮不嫌棄,願意跟我住在一個院子裡,我真要怕死了。”
侵入院子裡的人可能穿了夜行衣,在綽綽竹影中顯得很不好辨認,她是來殺程露葵的,可院子裡似乎隻有鄭嫻嫻這個剛被驚醒的局外人上心,程露葵命懸一線居然還能優哉遊哉搖著扇子和溫蘅說話。
竹林中的聲響越來越大,之前程絮弄出來的動靜相較之下不過和風細雨,黑衣人似乎是想將這片繁茂竹林伐禿,借著昏黃暮色,隻見爍白光芒如寒星,摧枯拉朽,鄭嫻嫻甚至有種感覺……比起閃躲,黑衣人更像是在破壞機關,並且是一步不落地破壞機關,所用招式蠻橫霸道,非要將程露葵小院子裡的地完完全全犁一遍,聲勢浩大的程度讓鄭嫻嫻胸口有些不舒服。
她的身體不好又不會武功,若有人將內力注入大喝一聲,鄭嫻嫻都會眼前發黑,何況那黑衣人下手極狠,森寒劍氣穿過竹林幾乎要落在鄭嫻嫻的身上,而她也終於看清黑衣人所用武器是一柄近五尺的長劍,劍身厚重卻不算寬大,鋒利異常,碗口粗的毛竹也經不住一擊,眨眼之間院子裡的弦繃聲便陸續戛然,忽然,一尾機關羽箭擦著鄭嫻嫻肩膀插進了窗框中。
至此院落中的機關已經全部遭到破壞,那黑衣人輕飄飄落在竹子上,她蒙著麵,這麼遠的距離鄭嫻嫻明明什麼都看不見,卻莫名感覺這黑衣人有一雙冰火淬過的眼睛,雪亮、鋒利,似乎比起“恨”更多是一種故人重逢的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