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蘅有些發愣,現在離晚飯時間很近,她的確感到了餓,可錦春苑程掌櫃親自燉甜湯端給自己……溫蘅猶豫片刻,“我真的很喜歡鏢局的營生。”
“我知道。”程露葵笑起來,“隻是一碗湯而已,你們少局主不會介意吧。”
說著,程露葵探過頭,看向溫蘅背後,“我隻熬了這一碗,少局主要是想喝,後廚興許還有。”
鄭嫻嫻是在溫蘅走到亭子附近時進入拱門的,她看出來蔣毅沒有說謊,仔細想想蔣毅也沒有說謊的必要,她雖然現在沒病沒痛,卻還保留了挨著便傷碰著就死的底氣,這地方要是真有機關衝她而來,她就敢當場鬨出人命,到時候官府介入,蔣毅還有案子在身,更加吃不了兜著走。
“我不介意。”鄭嫻嫻說這話難免有點細微地咬牙切齒,程露葵說不想挖牆角應該是真的,但現在程掌櫃給她的感覺是希望溫蘅能吃兩家飯,除了領鏢局的薪水,其他時候最好連睡都睡到錦春苑來。
隨後她又看了一眼溫蘅……溫蘅已經將豆沙甜湯接了過來,正在小心吹著上麵的熱氣,她有些貓舌頭,吃不了太燙的東西。自家小雜役看起來過於沒心沒肺,一點都沒察覺到自家少局主和程掌櫃之間聲色不動地交鋒,甚至喝完一口後,她還揚起眉毛,“好清甜啊,還有桂花香!”
“三個月前就采了桂花用蜂蜜漬上,你要是喜歡可以常常來喝,我給你備著。”程露葵其實不太愛笑,她隔窗站著時隻給人一種縹緲疏離,就像薄霧,怕靠近了她這個人就會隨之消散。可在溫蘅麵前程露葵便常笑,霧有了實質,成了可以觸碰的積雪瓊苞。
溫蘅卻一下子有些心虛,她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程露葵,隨後在口袋裡翻了翻,翻出一枚銅錢來,這枚銅錢跟外麵花的那些不一樣,看成色已經很老舊了,有人常常擦拭並上蠟,所以銅錢本身還算乾淨潤澤,上麵串著紅繩,取三股編成特彆簡單的麻花,看長度似乎是帶在手腕子上的,不過現在一側麻花散開還短了半寸,看樣子是被利器所傷。
“我沒有什麼能給程掌櫃的,這個送你。”溫蘅將銅錢遞給程露葵,“是我娘的遺物……應該算是遺物,她已經半年沒給我來信,按約定很大可能是死了……是一枚幸運銅錢,我娘說救過她的命,不久前也救過我的,希望它可以保佑你。”
鄭嫻嫻:“……”她發現溫蘅什麼都往外說,什麼都往外送,一碗甜湯而已,至於拿出這麼貴重的謝禮嗎?!
程露葵收得特彆快,手指尖在溫蘅掌心一點便將銅錢握住,她拎著上麵的紅繩,對著薄薄暮色斜陽仔細端詳那枚小銅錢,“是……信物嗎?你會常來錦春苑的信物。”
鄭嫻嫻:“……”你當著我的麵也過於明目張膽了。
“她要是有空自然會常來,不過我們震遠鏢局百廢待興,正需要溫蘅這樣的人才,所以她可能近兩年,不,近十年都很忙。”鄭嫻嫻說著,將溫蘅往後拉了拉,拉到了自己身後,隔出她跟程露葵的距離,隨後又問,“程掌櫃現在就把院子裡的機關打開就不怕誤傷?還是您已經得到消息,沈心雪很快就會出現。”
鄭嫻嫻在意的還不隻如此,剛剛蔣毅在院子門口說裡麵有個“小祖宗”他惹不起,程露葵顯然不是那個祖宗,但能跟她住在同一個院子裡的肯定也是重要人物,此人是誰,現在何處……鄭嫻嫻從進入院子開始,就隱隱有些如芒在背的感覺,溫蘅把銅錢遞給程露葵時這種感覺更加明顯,她都要懷疑是不是今天穿的衣服不夠軟綿,總刺撓撓的。
就在鄭嫻嫻問完話後,園中竹葉忽然簌簌往下落。
深秋時節竹枝尖端泛黃,葉片本就留不住,除非風雨,否則凋零會在悄無聲息中發生,須臾間的喧囂意味著有什麼東西正在穿過竹林,隻是動作太快,鄭嫻嫻和溫蘅都沒有看清。
“小絮,不要胡鬨。”程露葵倒是出聲警告了,語氣裡卻沒有一丁點“不要胡鬨”的意思,從竹林裡竄出來的身影猛然抓向鄭嫻嫻,“我不胡鬨,隻想試試這兩個人能不能保護你!”
竹葉還沒有全部落地,掀起的風裡裹挾著一股淡淡檀香氣,雖然沒看清人,但根據說話聲判斷她年紀應該不大,甚至還帶著點嬌憨鼻音,鄭嫻嫻隻感覺撲麵冷意,眼睛都被刺激地睜不開,等回過神時才發現抵在自己喉嚨上的是片竹葉……準確來說是一片竹葉和一根木棍。
“她叫程絮,跟沈心雪一樣,也是我師妹。”程露葵神色如常,看起來沒有受到任何驚擾,而院子裡的切磋還在繼續。
程絮看起來才十三四歲,男裝打扮,淡青色短打,用一根銀釵束發,嘴上說“試試”,下手卻極重,竹葉尖沒入木棍三厘近一寸,這種力道要是直接紮進鄭嫻嫻脖子裡,她估計隻能扒在窗台上,用眼睛瞪著程露葵,試圖告訴她“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而程露葵十之八九領悟不到。
這是殺招,殺招當然是用來殺人的,鄭嫻嫻以為自己已經很生氣了,沒想到自家便宜趟子手、雜役兼廚子還要更生氣,溫蘅擋下這一擊後什麼話都沒說,將空碗拋向牆腳的同時,短棍直接掄向程絮的後腰。
其實可以看出溫蘅最趁手的武器並不是棍子,她會下意識在接觸人身的瞬間將棍子往下抹而非加力打實,棍不打實威力自然會削減,鄭嫻嫻看得出來,程絮也看得出來,她直接一個擰身轉腰,打算貼著溫蘅即將抹過的棍緣,先逃出三人組成的狹小空間。
誰知溫蘅竟然中途變招,將棍子的“打”全用在了後半截,棍子長一點還好,有韌性,能吃住力,而她所用短棍更易斷,隨著底部呈千鈞之力往程絮身上抽的瞬間,整個木棍從中間寸寸皸裂,“砰”一聲巨響,屑子落了程絮滿身,而保留下來不到三寸的棍尾還是打在了她身上,不過威力小上許多,隻悶悶地疼了一下。
程絮眨眼已經退到了竹林下,她捂著屁股,“我沒輸!”
“你武器已經毀了,要是再來你都沒辦法自保!”
“那就再來。”溫蘅的話剛落在原地,那根幾乎被竹葉紮穿的長木棍就到了程絮麵前,而這次溫蘅用棍顯然比之前要更加順手,“抹”這個動作在某種程度上和“抽”很像,“劈”又和“砸”差不多……轉瞬之間羅網織就,溫蘅似乎不想傷到程絮,很多時候棍子已經挨到了衣服邊緣,又被她故意沉肘去力,隻逼著程絮不斷後退。
忽然,寂靜的竹林中傳來“吱嘎”一聲,似弓弦繃緊,異常清晰。
程絮的心迅速一涼,她當然知道庭院裡有機關,甚至這機關還是她自己參與布下,由此深知特性,為防木石之類誤觸,單純的碰撞隻會啟動機關但不會造成殺傷,可要是踩中了又猝然離開,就會瞬間被射成豪豬。
她不敢動,溫蘅的棍子眼看就要打在臉上,程絮一下子就閉上了眼睛。誰知她被“害怕”淩遲了好一會兒卻最終無事發生,溫蘅就站在石子路的邊緣,木棍已經收起,她隻是抬起下巴靜靜看著程絮,“不過如此。”
程絮:“……”她一下子就明白溫蘅是故意將自己逼入機關陣中。
“對不起嘛,我真的隻想試試。”程絮可憐巴巴,她原本乾乾淨淨的淡色衣服已經被蹭到不成樣子,上麵有木屑,有棍子上的灰塵,還有些新泥。
程露葵到此時方才開口,“我證明小絮沒有說謊。”
溫蘅將手上的木棍舉高,上麵插著的那枚竹葉枯黃薄脆,剛剛動手時已經碎了大部分,隻剩嵌在木頭裡的依然完整。
“你等我編個借口。”程絮想了想,“我武功稀鬆平常,下手容易輕重不分,而且我覺得你肯定能接下這一招。”
“不信。”溫蘅無情,“我們少局主不會武功,你差點殺了她,你要向她道歉。”
程絮立馬從善如流,“對不起。”
小姑娘說得話乍聽起來油嘴滑舌,語氣卻十分乖順,她還衝鄭嫻嫻板正地鞠了一躬,“下次不敢了。”
她起初的蠻不講理其實另有原因,從三個月前溫蘅走進這條街巷,程露葵作為小姑娘的親師姐就開始胳膊肘往外拐,動不動“彆人家姑娘”,好像溫蘅樣樣都強她半個頭,程絮勝負心又極重,差點沒憋出個好歹。
不過這種不知深淺所以翻江倒海不服氣的感覺此刻已經平息,程絮隻是年紀輕不是不講理,她既已認輸就不再作妖,甚至還對溫蘅另眼相看,“你好厲害,師父是誰?”
“我娘和一個不知道姓名的老爺爺。”溫蘅舉起長棍,又指了指地上的短棍,“我娘用左手短刀,那老爺爺用右手長刀。”
她學武功的時候還很小,不知道挑揀,彆人怎麼教她就怎麼學,哪怕左手不是慣用手也漸漸養得十分靈活,武功之類的另說,倒特彆適合做雜役,一個人能當兩個人用,劈柴、擦桌、洗衣服都能左右開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