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東家躺在床上隨時可能噎氣,少東家想要氣死老東家肯定不會在他還活著的時候振興鏢局,溫蘅咬定鄭嫻嫻是在藏拙,等著老東家一過世,她就準備帶領震遠鏢局唯一趟子手兼雜役兼廚子也就是自己大殺四方,從越王和沈盟主手上討回公道。
“就知道你在這裡。”鄭嫻嫻披著件粗布衣裳。
她吃穿用度還算可以,鄭文華隻是瞧不起她,把她當成個廢物養著,高興了炫耀,不高興了貶低,但鄭嫻嫻是他血脈,為了麵子著想,不會特彆苛待,她沒有這種粗布衣裳,是溫蘅覺得深秋天冷,特彆拿了件自己的給她蓋上……原本是想抱被子,被子太長,一大半拖在地上,才換了件寬大點的外袍。
當然這麼寬大的衣服也不屬於溫蘅,她年紀小還不會自己謀活路,隻能沿街乞討的時候,有個客棧老板給了她兩個饅頭一碗湯,以及這件穿舊了的衣服。
鄭嫻嫻手一撐,坐在了鏢車車轅上,“怎麼,知道是誰劫鏢了,還是在為那天的經曆感到後怕?“
“其實我還好,那些人根本不理趟子手,上來就發話讓我們先離開,彆白白為了震遠鏢局找死。”溫蘅也坐到了鄭嫻嫻旁邊,她倒是一點都不隱瞞,“但是我沒走,因為總鏢頭說這趟鏢要是能保下來,我們每個人可以拿五兩銀子,鏢師們更多。”
鄭嫻嫻皺著臉挑眉看向錢串子,“我還以為你是因為江湖道義呢。”
“也因為江湖道義,”溫蘅補充,“我不光是為了錢,真的。”
“我相信你。”鄭嫻嫻觀察了溫蘅整整兩天,兩天時間不長,但也能看出不少東西,這麼冷清一個鏢局,溫蘅不偷不拿也就算了,還將房間裡沒人蓋了的被子一條條全都拿出來曬。
鏢局中女子不多,溫蘅是和內院丫鬟和嬤嬤睡在一起的,丫鬟們有幾個簽了賣身契,震遠鏢局出事後鄭嫻嫻就歸還賣身契放了她們自由,鄭文華那邊是另外雇的藥郎服侍,藥郎並非震遠鏢局的人,連工錢都是一日一結,不用擔心被連累。
“……少局主,你真是個好人。”溫蘅特彆感激,“你放心,隻要我還活得下去就不會離開震遠鏢局。”
“嗯,”鄭嫻嫻笑起來,“溫蘅,你如果還是一個重諾的人,以前的日子恐怕不好過吧?”
溫蘅想了想:“其實還行,我很會養活自己。”
深秋除了冷,還有就是日頭很短,一旦沒有了陽光,冷就變得更加具體,坐在車轅這種四麵無遮擋到處都來風的地方,鄭嫻嫻又狠狠咳嗽了兩聲,溫蘅有些不放心,“少局主,你是不是該出發去保護程露葵了?”
鄭嫻嫻:“……”
按她和程露葵約定好的時間算,現在找根木棍或者青磚出發,走到錦春苑中時辰差不多,但……鄭嫻嫻剛想開口,溫蘅又道,“錢她們已經送過來了,蔣毅說少局主親自上門保護掌櫃的價要給足,漲到了訂金一百五十兩,如果三天後她還活著會再給兩百兩。”
鄭嫻嫻:“……”她盯著溫蘅,“就為了這一百五十兩銀子,你就把我這個好人少局主給賣了?!”
“是三百五十兩。”溫蘅糾正,“而且是少局主你自己答應的。”
“您要是不想去,那我可以去嘛?”溫蘅又小聲問,真的很小聲,跟她以往乾什麼都理直氣壯的形象完全不同。
鄭嫻嫻沒回答,隻是揮了一下手,“家裡不留人的話門要鎖緊。”
“知道啦!”溫蘅仰起臉,臉上掛著碩大的笑容,讓鄭嫻嫻一下子就想起太陽花,金燦燦的,因為總是向陽,全身的色彩都比周圍濃鬱幾分。
錦春苑是繡坊,並非客棧飯館,比起人來人往的熱鬨,適當的清淨反而更重要一些,它在這條街上的位置相對震遠鏢局要更向內,也經常開著前後兩道門,前門對著大街,販賣布匹、刺繡和成衣,後門則是繡娘、夥計和馬車進出的地方,馬車上會有一些新貨品,程露葵偶爾會留出一部分讓繡娘們挑,做不了衣服,一人一塊布帕綢巾總少不了。
鄭嫻嫻帶著溫蘅當然也是從後門進來的,蔣毅作為護院閒到提著個水壺澆草,還是青石磚縫裡長出來的雜草,已經泛黃了卻還是貼著牆根自強不息,今天澆完明天再拔,蔣毅能不無聊兩天。
他是程露葵和沈心雪的熟人,按照多年前那份賭約,並不能摻和進兩個人的恩怨中,隻能當個看熱鬨的護院,最多最多可以搖旗呐喊兩邊站,所以即將到來的狂風暴雨跟他無關,他還是一如既往的閒。
“少局主來啦。”蔣毅身材高大隻能蹲著澆草,他抬頭第一個看見鄭嫻嫻,第二個看見溫蘅,“不是說隻有少局主你一個人來保護程掌櫃嗎?”
“你們給的錢不少,所以白送一個。”鄭嫻嫻連借口都找好了,她手裡拿著根棍子,棍子細長不太粗,實木結構有些壓手,隻拿著走了這麼一會兒路,鄭嫻嫻的手指尖就有些蒼白,說話聲也不夠連貫,輕微地帶著點喘息。
蔣毅看著身材笨重,動作卻比想像中柔軟靈活,鄭嫻嫻開口前他還蹲在地上養護雜草,話說完後他已經打開了後院的門,還順便將手中的水壺放到了架子上,“兩位請跟我來。”
錦春苑的規模不比震遠鏢局小,震遠鏢局養著一大幫子的鏢師和趟子手,即便這些人裡有一大半在寧鄉縣有家,包吃就行不用包住,可像溫蘅這樣的外地人也有幾個,需要外院有房間住下,另外東家的內院,養馬、豬、雞的後院,放鏢車、鏢箱和鏢旗的空地等等……一個生人進入震遠鏢局很可能直接迷路,半天都繞不出去,錦春苑當然也是一樣。
溫蘅和鄭嫻嫻跟著走了好一會兒,直到鄭嫻嫻腿軟,有些走不動的時候,蔣毅才忽然停下,指著麵前圓形的拱門道,“我們掌櫃就住在裡麵,我就不進去了。”
“為什麼?”溫蘅拉了把鄭嫻嫻,隨後用腳一撥,讓塊石頭滾到了蔣毅麵前,擋住他去路,“你這院子裡有機關,你不進去引路我們也不進去。”
若不是溫蘅拉得及時,鄭嫻嫻此刻早進了院子,她江湖經驗雖不足,卻很有東家氣魄,瞬間就將臉色沉了下來,“我雖不是客,但也是你們掌櫃親自來請才勉強接下的這樁生意,怎麼如今翻臉,還擺下這種機關陷阱?!”
蔣毅這才像反應過來般,指了指地上的石子路,“這機關陷阱是用來對付沈心雪的,地上卵石分青白玄三種,你們隻要沿著白色的往前走就不會觸碰機關,我不進去是因為……不太方便,這院子裡有個小祖宗,她可能一會兒就要胡鬨回來,看見我在會不高興,你們……也彆招惹她。”
“言儘於此,兩位保重。”
話音剛落,秋日將近的暮色終於完整流瀉下來,填補蔣毅留下的空缺,他身形很快,溫蘅也沒第二塊石頭可以踢過去留下他。
“少局主,你在這兒等著,我先進去看看。”溫蘅說著又在地上找了找,錦春苑有人打掃,就算是深秋,地上的枯葉不過寥寥幾片,枝條什麼的更是一根沒有。溫蘅的目光掃完一圈,最後落在鄭嫻嫻帶過來的那根實木棍子上,“少局主,棍子可以給我用嗎?”
這根棍子也是鄭嫻嫻在鏢局裡撿的,就靠在大門後,可能是某個護院的武器,有點老舊了,帶來帶去很不方便,乾脆留在震遠鏢局,反正他們這種用棍子的武功很省錢,找到下一份工,主人家大概率會發,再不濟還能去竹林裡自己伐,隻要是根棍子就行,又不是什麼精細的高手,材質對武功影響不大。
鄭嫻嫻將木棍遞給溫蘅,溫蘅掂量了兩下從中一折,留下一截長的一截短的,然後將切口在牆上隨意磨一磨,太尖利的木刺磨掉就行,細小一點的溫蘅不介意,她手上有老繭,木刺太軟紮不進去,紮進去也可以再挑出來,不流血就不算受傷。
錦春苑的風格比較雅致,程露葵作為掌櫃,她的住處更是精巧大方,入院就是一小片的竹林,竹林養護的很好,當中掩映一座朱紅色涼亭,紅色似乎特意做舊了,傍晚時分略有些露氣沾在亭蓋上,那種紅色便沉鬱起來,像是抹了一層血。
溫蘅總覺得自己在哪裡見過這座亭子,她記憶力很好,想不起來的事大多不重要,經過的時候多看兩眼了事,也沒有停下來反複琢磨。
按照蔣毅的話,這一路隻踩了白色卵石,有幾次溫蘅隱約聽見機關聲,隨後又“嘎”地卡住,什麼都沒有發生,她就這麼平安無事地走到了程露葵房門前。
外麵有這樣的熱鬨,程露葵又不聾,沒道理無動於衷,實際上也的確如此,她的房門雖然關著,窗戶卻打開了一扇,程露葵半趴在窗框上,手裡端著一碗豆沙甜湯,湯不知道是剛出鍋還是用什麼東西溫著,上麵蒙著一層白汽,還熱騰騰的,“累了吧,嘗嘗赤豆湯,我親手熬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