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男人提起的那位繡娘“程露葵”溫蘅認識,單方麵認識,她很有名,據說刺繡的手藝來自江南沈家,沈家背景很厚,祖上有人做過蘇州的織造太監,之後幾代都是禦用繡工,技法嫻熟堪稱天下第一,但絕不外傳,怕的是弟子魚龍混雜,參差不齊。
這些與王公貴族有聯係的世家商賈隨時隨地都要約束自己的行為,弄個不好就是殺身之禍,光看住自家上百口人已經很頭疼,甚至想找個機會罵罵愛生孩子的祖宗,要是再開放渠道收徒,不消半年時間,路上走著的張三王五就全跟沈家沾親帶故了。
因為這層關係,程露葵的身份一直引人遐想,最後傳揚開的說法也不少,但她說到底隻是繡娘,平生最厲害也不過經營著一家繡坊,好奇心維持幾個月就過去了,朝堂和江湖上每天都有新的八卦,就連這縣城裡也有說不完的故事,小繡娘太普通,不是什麼非提不可的人物。
而溫蘅單方麵認識她的原因也很簡單,繡坊“錦春苑”和震遠鏢局在同一條街上,幾乎抬頭不見低頭見。鏢局人多,程露葵未必單獨看向過溫蘅,錦春苑的繡娘卻不多,最厲害的隻有這一個。
“喂,喂……溫蘅!”鄭嫻嫻抓了一把落葉灑在溫蘅身上,才喚回了對方的注意力,溫蘅回神並不是因為落葉打人疼,而是鄭嫻嫻不講武德,滿地落葉她不抓,非得用溫蘅早上掃好還沒處理的那一堆。
溫蘅用表情無聲譴責少東家。
“我喊了你三聲,你一聲都沒聽見,發什麼呆呢。”鄭嫻嫻屬於屢教不改的那種人,她伸腳一踢,把溫蘅的勞動成果踢得到處都是,“回頭我幫你掃。”
“在想程露葵會有什麼危險,”溫蘅提醒鄭嫻嫻,“落葉很難掃,又乾又脆,隻要遇到一點水就四分五裂沾在泥地上……你看這天,好像要下雨了。”
鄭嫻嫻:“……”她默默停下了踢落葉的動作,莫名有種報應就在眼前的痛感。
“程露葵是個繡娘,她再厲害,刺繡也是個技術活兒,沒有天賦不成年累月的下苦工是練不出來的,”溫蘅一邊說一邊抄起枯葉堆旁的掃帚,將四周落葉又重新歸置歸置,“有人要殺程露葵總不能是嫉妒她繡工了得吧。”
倒也不是真的沒可能,隻不過本朝律法嚴苛,縣內司法佐又很能乾,殺人是重罪,買凶殺人情節惡劣更是罪加一等,秋決都算法外開恩,州縣衙門遞上去經三法司審核批準,直接判斬立決都有可能,這得嫉妒成什麼樣才寧可你前腳走我後腳也要跟。
“你……不傻嘛。”鄭嫻嫻不知是真驚訝還是故意招惹溫蘅,“見你留在鏢局一直不走,還以為……”
話沒有說完,溫蘅就側過頭看向鄭嫻嫻,她眉宇平緩,無論是愁苦地皺起來還是生氣地豎起來都沒多大殺傷力,鄭嫻嫻沒忍住笑,“我錯了。”
“我留在鏢局是因為我喜歡這裡。”溫蘅其實沒怪少東家,“我有地方住,有地方吃飯,還有月錢可以領。”
“這就夠了?你在鏢局沒被人欺負過嗎?”鄭嫻嫻問。
跟溫蘅恰恰相反,鄭嫻嫻對自家鏢局一點感情都沒有,這裡的鏢師大部分舉止粗魯言語不遜,偶有幾個好心的,在“小是非”上也容易被同化,對她這個名義上的大小姐都敢胡編亂造,更彆說她身邊的丫鬟了。
溫蘅想了好一會兒,都快走進花廳時才點點頭,“好像是有過,我不太確定。但鏢局最好的地方還在於誰欺負我,我都可以光明正大揍回去,他打不過我要憋一肚子氣,還不能報官,不然臉丟的更乾淨,鏢師們可在乎臉麵了。”
“……哈哈哈哈……”鄭嫻嫻仰頭望天,“爽了!”
“走,我們去做第一件氣死老頭子的事。”
花廳在前院,離正大門不遠,平常待客是不會選這裡的,不夠莊重,顯得鏢局排麵太小,溫蘅本身沒有這樣的觀念,她隻圖方便,花廳除了在位置上占優,不用多走幾步外,還有專門煮茶的一套用具,鏢局現在燒飯的都沒有,何況燒水的,灶膛這會兒都冷了,還不如花廳裡現燒現喝,她正好有點渴。
那身高出類拔萃的男人倒是很規矩,沒人看著也老老實實坐在太師椅中,幾乎沒怎麼動過。
等到鄭嫻嫻露麵,他稍稍一愣,隨後起身抱拳,“想必這位就是少局主了,竟是位女子。”
對普通百姓來說,本朝好在律法森嚴,執法者也不亂來,壞在女子地位並不算高,鏢局這一行的大門幾乎不對她們開放,繼而惡性循環,使這一行中女子地位更低,刻板印象更嚴重。
眼前男人的驚訝可以理解,於是鄭嫻嫻也抱拳道,“家父身受重傷,昏迷不醒,家兄上個月剛出殯,若先生看不上我可以找他們。”
男人:“……抱歉,冒犯了。”
“無妨,”鄭嫻嫻文弱,走兩步路就有些微喘,她又是從後院起就被溫蘅連拉帶拽不鬆懈“護送”過來的,甫一站定就咳嗽了幾聲,等氣息穩下來才重新開口道,“重新認識一下,我是震遠鏢局眼下的少東家,鄭嫻嫻,也是震遠鏢局中唯一可以做主的人,不知先生姓名?”
鄭嫻嫻這番話就像敲門磚,麵前的男人也得跟著自報家門,“在下蔣毅。”
“獨眼書生蔣毅?”鄭嫻嫻人在閨閣中,看上去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對江湖上的事倒很了解,男人才剛通報了姓名,她就將外號都對應上了。
江湖傳言,獨眼書生蔣毅年約四十,身高十尺,豹頭環眼,留長須,擅輕功和暗器,早年間曾投身竹葉幫,後來竹葉幫散了,他也隨之銷聲匿跡。
花廳一角的爐子已經點上了火,柴薪味慢慢彌散開,震遠鏢局連鏢車、馬匹和銀票都沒受到什麼損失,更彆說花廳用的碳火了,煮酒煮茶的碳火是好東西,據說一兩明前一兩碳,兩者等價。
這樣的好東西燒起來沒有煙,隻有股乾香,類似鬆柏摻了薄荷之類的味道,清冽風雅。溫蘅離爐子最近,就連火都是她生起來的,花廳為了方便泡茶,門口就有井,不過放在平常鄭文華都是專門備了泉水來用,眼下井水隻能算將就。
溫蘅趟子手當的還行,雜役也乾得不錯,就這兩天看來她還會做飯,現在煮水泡茶同樣熟練,先用第一泡水將所有物件潤過,茶香混合在祡薪香中令鄭嫻嫻乾澀刺疼的喉嚨都舒服了不少。
“據我所知,獨眼書生蔣毅屬下九流中的盜,有一手踏雪無痕的絕頂輕功,對江湖事一點不感興趣,唯獨喜歡看熱鬨。”溫蘅還在煮茶,第二泡要用新水,不能過燙,所以在泡茶之前還得經三個杯子。
鏢局現在人少,隻有自己一個來給少東家撐腰,那腰一定要撐得梆硬,溫蘅成為趟子手之前在茶館當過跑堂,煮茶泡茶都學了一點皮毛,完全不精通,她搞得這麼複雜不是因為“會”,是在裝模作樣。
大概是溫蘅看起來太過正經,手上的動作又很連貫,而茶香也確實激發了出來,導致鄭嫻嫻看她的眼神都充滿了震驚,像是在說,“一兩三錢銀子是不是虧待你了。”
溫蘅垂眸盯著小火爐,口中繼續道:“竹葉幫宣布解散的第二個月,您曾潛入蘇州知府家中,試圖偷走他收藏的一張古琴結果意外失手,被家丁們打斷肩骨後逃出,之後為了躲避衙差追捕逃入海上,整整八年下落不明。”
“八年之後您再度露麵,隻為了雇人保護錦春苑中的一個小繡娘?”
鄭嫻嫻原以為自己對江湖中事已經十分了解,沒想到溫蘅不僅了解,連打斷了肩骨這種事都一清二楚……蘇州知府是官家的人,這些話必定也是從衙門泄露,溫蘅一個趟子手兼雜役怎麼會知道,而且八年前溫蘅才幾歲?蔣毅有些名聲,可他在武林中也不是舉足輕重的人物,關於他的故事不至於家喻戶曉,連個十歲左右的小姑娘都聽說。
溫蘅衝鄭嫻嫻使了個眼色,意思是,“等會兒告訴你我是怎麼知道的。”奈何小雜役和少局主才認識半天,默契是一點沒有,加上溫蘅實在不擅長使眼色,鄭嫻嫻看了她半晌才認定這是燙到了。
好在默契差點不妨礙鄭嫻嫻聲色不動的處事風格,她在溫蘅話音落下後又等了一會兒才輕輕開口道,“原來前輩還有案子在身,這筆生意我震遠鏢局怎麼敢做。”
蔣毅當年被打壞的是肩膀不是腦子,他這樣的老江湖一聽就知道這是在套話,還是很高超的套話技巧,不能不回答,不回答就說明裡麵真有貓膩,以震遠鏢局現在的處境,鄭嫻嫻完全可以拒絕這單生意,可要是回答了,也相當於變相告訴對方——此事非震遠鏢局不可,否則自己完全可以因為言語中的冒犯掉頭就走,多餘解釋。
寧鄉縣雖然地方小,鏢局也就這麼一家,可除了鏢局之外還有武館,雇人看家護院大多都先準著這兩家,如果這兩家都不接,可以用幾百兩銀子作為彩頭,找江湖上拿錢辦事的鏢客,再不濟還能去報案,讓衙門出力……當然程序上會麻煩一點,司法佐必然問東問西沒完沒了,但總比真被人殺了強。
既然震遠鏢局不是唯一的選擇,那它處在全盛期蔣毅找來倒還好說,都落魄到眼下這個樣子,一個身嬌體弱,嗆點風咳嗽就比說話多的少局主,一個年輕稚嫩,使眼色使到整張臉都在發力,一點不知道避人的小雜役……就這天殘地缺的組合誰看了都得心寒三分,蔣毅卻頂著一腦門進退兩難的官司,變著花樣非得將這份生意塞給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