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外忽然一片嘈雜。
公寓隔音效果不佳,能清晰聽到雜亂的腳步聲和男人自遠至近的喊叫。
“彆去!彆去!彆去……”
那粗啞的聲音,分明是剛剛跑出何夷家的男子。
路慎予跟何夷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飛奔過去,打開房門查看情況。
二人跟走廊裡徘徊的人視線相撞。兩個佝僂的老人緊拉著手,站在原地,張皇失措,見他們開門,老頭兒連忙用另一隻手指向不遠處。
“打起來啦,前邊打起來啦。”
何夷安撫地笑了笑:“彆急,老人家,我們去看看。”
路慎予已經先她一步走了過去。那是走廊大概四分之三的位置,凹了一塊,裡邊嵌著一台年久失修的電梯,嗡嗡直響。
塗層斑駁,不知被哪個調皮的孩子劃了一道道漆痕。每次上升或下降,電梯都從底部發出震顫的悲鳴。
爭吵就發生在電梯前,兩個男人拉扯不休。右邊的男人穿著日常睡衣,綠拖鞋。睡衣被對方撕得走了形。
“神經病!你他媽的,瘋子!”男人漲紅了臉,終於忍不住動了手,拳頭雨點似的降到對方身上。
對方卻像毫無知覺,執拗地拉著他,激動喊叫:“彆去,去了會死!聽我的,彆去!”
“咒誰呢!你才死了!你死了!”男人更怒,舉起拳頭打得更狠,往對方額上猛砸。對方後退一步,慘叫一聲,眼眶腫起來。
老頭見打得不像話了,顫巍巍地扶著老婆子趕來,揮著手:“罷了,罷了,聽我句勸,年輕人哪,火氣怎麼這麼大?”
“你問他!個瘋子!”男子像鬥雞似的伸長脖子,激動得唾沫星子亂飛:“老子今天真倒黴,門鎖壞了不說,好好地出來接個人,他非拉住我,說了一堆不三不四的,還咒我死!”
“他腦子有毛病。”路慎予攔住男子揮拳欲打的動作,瞥向旁邊。男人正捂著眼眶悲泣,喃喃自語,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你誰啊?這人你家的?”男人甩開路慎予,麵色不善。
“不認識,一點也不認識,我們隻是聽到聲音出來看看哈。”何夷笑盈盈地插進對話,把關係撇得乾乾淨淨。
“他乾什麼了?”路慎予問。
男子稍微退了些火氣,卻還是一副戒備十足的模樣,抱著胳膊,罵罵咧咧地抱怨。
“彆問我,你走近點,聽聽那個瘋子說的都是什麼!”
路慎予很難把這個滿麵淚痕、時哭時笑的瘋子,跟那個把他從雷諾手裡帶出來、殺意凜凜的精練男子聯係在一起。
他就像從一個人,霎時變作一灘散布囈語的爛泥。
路慎予不自覺地低頭,正好看到,男子抓著外套的拉鏈,金屬拉鏈的前端分外尖銳,他神經質地用尖端不斷劃著自己的手指。左手指腹鮮血淋漓,皮開肉爛。
一陣寒意,開始在路慎予的指尖遊走。
“彆去,彆去……”他仍然喃喃著。
“去哪裡?”何夷依然維持著她充足的耐心,安撫男子。
男子張了張嘴巴,吐出一個名字,路慎予卻聽不清任何字眼。那就像一陣小小的、女巫的尖嘯一樣,從他耳朵旁滑過去了。
他皺起眉頭,猜測男子應該又回到了所謂的“塞儂荔”幻境。正常人聽不懂那個單詞。
男子並不在意他們是否聽懂。他滿眼淚水,用血肉模糊的手,指向發顫的電梯。
兩個老人被他的手嚇了一跳:“小夥子,你這是怎麼弄的!”
打人的男子沒好氣地趕緊撇清:“那可不是我弄的!瘋子自己搞的!”
瘋子直直地看著眼前的幾個人,似乎感到異常寒冷,抱住自己開始發抖。與此同時,他的話語突然清晰而有邏輯起來。
“你們不覺得冷嗎?我好冷。”
他畏縮地打量四周。
“又有人要死啦。每次有人要死的時候,天總是這麼冷……這麼冷。”
他顫抖地摸著電梯禁閉的門,留下一片雜亂的血痕。
“你們猜猜死的人在哪?我看到了,就在這裡邊。”
他瞪大了眼睛,語氣神秘。
“神經病,瘋言瘋語!”男子厭惡地後退。
瘋子神經質地大笑起來,向旁邊讓了一步。
說來也奇怪,就在這時,“叮”地一聲脆響,在無人觸碰按鈕的情況下,指示燈忽然轉綠。
電梯到了。
“哎喲臥槽,都聚在這乾嘛!”
修門師傅被這一圈麵色驚恐的人堵在電梯門口,嚇得魂飛天外。身後助手沒注意電梯到樓層了,還在抱怨:
“倒黴催的,接了這麼個活兒。師傅,咱們趕緊吧,那腦殘保安說就放咱們進來半個小時,時間到了要趕人呢。”
二人背著幾個咣當響的工具箱子,從人群中間擠出來。打人男子醒悟道:
“你們是修門師傅?找1119的對吧?”
“我看看……沒錯,1119,呃,您是,陳德莊先生?”師傅立刻彬彬有禮,暗暗慶幸自己和徒弟剛剛沒順嘴罵雇主家偏事多。
哪有公寓樓大白天鎖單元門的啊?那鐵鏈子都和他手臂一樣粗了!保安也跟個死人一樣,臉色煞白,說話沒個好氣兒。
“哎,我是。不好意思,剛剛說要下樓接你們的,出了點意外……”姓陳的男人,也不複剛剛暴怒的模樣,禮貌地引著師傅往旁邊走:“家裡鑰匙鎖孔堵了。想請你們換個電子智能鎖。”
“陳先生家是才換?現在還用普通鎖的,可少見了。”師傅一路打量,公寓應該是裝修交付時就統一用的普通鑰匙門鎖,用智能鎖的寥寥無幾。
陳舊得像被時代拋棄,和那破電梯一樣。
真是個爛地方。
陳姓男子帶著師傅們走遠。電梯門吱呀一聲,緩緩地合上。
“哎,老頭子,按下按鈕,彆讓電梯再下去了。”老婆婆急道。
老頭兒顫巍巍地走,路慎予下意識地把手臂橫進門隙之間,檢測到異物阻隔,電梯門又慢悠悠地開了。
“謝謝你啊,小夥子,彆夾到手了。”老頭子感激地衝路慎予笑了笑:“再早幾年,我也愛這樣。現在不行嘍,人老了,反應變慢了……”
老婆婆也想進電梯,被老頭兒攔住了。
“哎,老伴,家裡魚湯還燉著,小心燒糊了。我去門口接孫子,你在家看著鍋,彆下來了。”
“滿滿放了三瓢水呢,怎麼能燒糊……”老婆婆嘟囔著,卻聽話地不再走動。
路慎予看得出來,老婆婆腰腿不好,老頭兒應該是怕她疼痛,讓她免走這一遭。
“婆婆,你家在哪,我們扶你回去。”何夷也看出來了,體貼地詢問老人。
“謝謝你,小姑娘,”老婆婆也不客氣,顫著扶住何夷的胳膊:“我家住……”
她回頭看了眼徘徊不去的瘋子,膽怵,湊近何夷的耳朵悄悄說:“我家住1117。”
就是那陳姓男子的隔壁。二人送老婆婆回家,途徑幾人。換門師傅向他們點頭致意。
門外果然籠著一股魚香。熱湯的氣味從門的縫隙裡鑽出來。老婆婆家是電子鎖,指紋的。她再次感激二人,便開門回家。
何夷自然而然地拉著路慎予:“走吧,咱們也回去歇著。”
路慎予跟她走了幾步,忍不住回頭。
瘋子還在電梯旁,又哭又笑地徘徊。
何夷也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彆管他了。”
路慎予點點頭,繼續往1109走,忽然頓住腳步。
那個小女孩又出現了。
印花門簾被挽起,小女孩大大方方地站在門口,黑色眼珠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們。
女人這次沒有拉她進門。她就站在小女孩身後,高挑瘦削,也盯著他們,麵無表情。
她家的門大敞著。
何夷掏出鑰匙快速地開了門,把路慎予拉進去。
“怪怪的,快進來,彆看她們。”
路慎予被她拽進去,門極快地關上了。
“這兩個人,你認識嗎?”
“我?不認識,看著不像玩家,應該是本地人。”何夷注意到他的疑惑,解釋道:“本地人就是真實地生活在這個世界裡的人。”
“剛剛那對老夫妻也是本地人,那個男的嘛……說不好。看不出來。”
“玩家不是該像你一樣,見麵就和彆人互通身份和信息嗎?”
何夷聽到路慎予的問題,頓了腳步。過了一會兒才回過身,笑盈盈的。
“哪有幾個像我這樣的好人呀。”
“很多人都會裝作不認識彆的玩家,偷偷使絆子……隻要有利可圖。”
“你也要小心哦,”她彎著嘴角笑:“新人。”
何夷請路慎予在沙發上稍坐,她去泡茶。這是個溫馨可愛的房間,鵝黃翠綠的卡通針織動物掛飾到處都是,每塊蓋毯都帶著流蘇和蕾絲。
“這是你自己裝飾的嗎?”
路慎予問的時候,何夷正端著兔子陶瓷茶杯過來,裡麵泡著熱紅茶。
“不,我來的時候就這樣。”她比劃著周遭的裝飾:“你知道吧,這就是世界給我分配的房間,1109。哦對,忘問了,你住哪間來著?”
路慎予啜了口熱茶,氣味芬芳舒適。他自然地發現自己貧瘠的記憶裡什麼都沒有。
“不知道。”
“不知道?”何夷挑起眉毛:“瞞我就太不講義氣了。你身上肯定有鑰匙的吧?”
路慎予摸了身上所有的口袋:“沒有……等等。”
衣兜的夾層裡,有一枚鑰匙。
他廢了半天功夫才掏出來,不知道怎麼跑進裡邊的。微鏽的黃銅鑰匙,有使用痕跡。
“1120……原來你住1120呀。”
何夷在燈光下打量鑰匙上的刻痕,終於辨認出那四個扭曲的數字。
“我也才知道。”路慎予坦然道:“那我先回去看看。”
何夷點了點頭:“那你不介意我去做個客吧?我很少進男生的房——”
“啊!!!”
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打斷了對話,陡然震響公寓的十一層。從一個儘頭,到另一個儘頭,無不聽見這慘烈的叫聲。
聲音交響。門一扇扇開啟關閉,腳步變得嘈雜,人聲亂作一團。何夷驚疑地看著路慎予,示意他打開房門。
“怎麼了?”路慎予問迎麵而來的陌生女人。
“死人了。”女人瞥了他一眼。
“電梯裡,死了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