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狂風暴雪肆虐,禪房內卻安靜得有些詭異。
江照枝站在沈青彥麵前,看到他的視線落在她裙衫前的水跡上。
“不、不必了。”
她匆匆用手遮擋在腿前,儘管這行為並沒什麼作用。
沈青彥將佛經合了起來,忽而朝她伸出手,示意她將披風遞過來。
江照枝懵懵地遞了過去,隻見沈青彥站了起來,又把她的披風鋪開放在椅子上,最後將椅子往炭爐前推了推。
炭火靜靜燃著,偶爾發出劈啪聲,沈青彥站在門口,背對著她,江照枝坐在圈椅上,裙上的水跡漸漸乾涸。
她越發後悔了,後悔自己對他的誤解。
他太善良了。
先前屢次救了她,眼下又不計前嫌,這麼貼心地幫助她。
上次未說完的道歉,她該找機會說罷的,可眼下狀況實在尷尬,她猶豫許久不知要如何開口,卻不曾想沈青彥先提起了那日的事。
他轉過身:“燈會那日,沈某原是因為大皇子的人在跟蹤你,是以才......當日多有冒犯,還希望江小姐諒解。”
江照枝約莫也猜到沈青彥是為了糊弄跟蹤她的那人才對她有了逾距的行為。
但是不知為何,如今和沈青彥這樣的親密接觸,已經不會再令她像從前一樣糾結許久。
自從對他的誤會解開後,他在她眼中似乎全然沒了威脅,就像是一隻傷痕累累的雀兒,為了活命才不得已貼近她。
她甚至也將他的逾距當做是完成任務,畢竟有人在暗處虎視眈眈。
“表兄不必放在心上。”江照枝看著烘乾的裙裾,鼓起勇氣開了口,“實則該說抱歉的人是我。”
風哭號著,用力拍打著門窗,沈青彥看著她纖弱的背影,幾乎要蜷縮成一團。
“我原先......誤會了你。你可能不知道,自從去年我在大佛寺碰巧遇到你之後,便對你有了誤會。”
沈青彥憶起她說的那日相遇,那是去年仲冬的第一場雪。
她繼續道:“那時我交了一個筆友,筆友姐姐同我在信裡親密無間,於是我同她相約在大佛寺見麵,卻不曾想遇到了你,所以我將、我將那筆友錯認為是你,以為你對我有旁的心思......”
江照枝垂著眸子,愧疚讓她毫無隱瞞,將真相全都說了出來。
但沈青彥沒有任何回應,她有些慌張,卻不好意思看他在做什麼,一想到過去她對他為人的懷疑,她就覺得十分自責。
門窗前,沈青彥從她身上收回視線。
上次在客棧裡,江照枝雖說得含糊,他卻也能領會到她的意思,她誤以為他救她是因為對她有意。
卻沒想到這誤會竟這樣早便生了根。
這樣回想起來,從那日大佛寺相遇起,她的舉止行為就變得異常奇怪,待他的態度也突然改變,不過她原先便沒有什麼分寸,若不是妨礙到他,他也不會在意到這事。
直到客棧裡她莫名其妙斥責他,他才知道了她的心思,因留她還有用,是以他當麵便同她解開了誤會。
就這麼一件事,她也不至於如此內疚。
“沈某不會做那樣齷|齪的事。”
假扮成姑娘和她通信?她將他想得太不堪了些。
“是、是......”江照枝有些語無倫次,“那都是原先對你的誤會,那時我還不知道你手上受了傷,連字都寫不出來,不然也不會把你想成是那種人......”
沈青彥眉尾微挑,她怎麼知道的?他手上有傷。
自打入了侯府後,他便行事低調,在外人麵前從來沒有提筆寫字過,入了族孰也裝作自己目不識丁,從頭開始學習識字,但是手上有傷這件事,他還沒告訴過彆人。
平日裡他都用袖子遮著,除了那晚燈會被她碰到了一次,他還沒在旁人麵前顯露過這傷口。
沈青彥下意識撚了撚佛珠,但那珠串他今日沒有戴。
他手上的確有一道傷疤,因為這道傷疤,他原先右手都不能抓握任何東西,更不用說寫字了。
然而從幾年前起,他便開始有意訓練右手,從抓握石頭開始,到現在撚動小小的佛珠,除了姿勢有些難看外,右手幾乎已經訓練得同正常的手沒什麼分彆了。
沈青彥緩緩走到江照枝跟前,視線落在她的頭頂,雙眸一瞬變得幽深。
“你是怎麼知道的?我手上有傷。”
江照枝察覺到他的靠近,心中越發羞愧難當,也沒覺出這話有什麼奇怪,低著頭道:“禎哥哥告訴我的,有一次他不小心看到你手上的傷疤,便猜到你寫不出來字是這個原因。”
“表兄,”江照枝忽然抬起頭,瓷白的麵頰透著薄粉,一雙杏眼好似籠了霧。
“對不起,表兄。”她說。
沈青彥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心中忽而一跳,這種跳動似乎不同以往,不受控製般流入潛意識。
他立刻掐斷了。
心裡又浮出那股躁意。
一陣狂風呼嘯而過,哐當一聲拍在門上。
“你不會怪我的,我知道。”江照枝聲音柔軟,將話說開後,她心裡輕鬆了不少。
她慶幸自己終於能和沈青彥正常相處,而他也能做回她的表兄。
“謝謝你,表兄。”
沈青彥靜靜看著她,那雙澄澈又真摯的眸子透著微光,又圓又明亮,沒有一點瑕疵。
這個世界上不會有這樣完美的東西存在。
他更喜歡那日在客棧時,她眸底迸發出的恐懼,還有她中了藥後眼角無意識流露出的渴望。
江照枝脖子仰得酸了,外麵的風聲越發激烈起來,她剛準備低下頭緩緩,卻看到沈青彥往前走了一步。
他幾乎貼在了椅子把手上,她隻能繼續仰著脖子凝望他。
“五歲那年,我被人砍了一刀,當時我用手去擋,刀刃恰好砍中我右手的虎口處。”
沈青彥緩緩伸出右手,寬大的衣袖隨之滑落,露出他手上的疤痕。
那道疤痕幾乎占據了他大半手背,像一條猙獰的蜈蚣爬在手上,十分可怖。但最令江照枝震驚的卻不是這個。
不知是不是受過傷的緣故,他的右手看上去好似枯柴,指節微微蜷縮著,像是所有的養分都被迫供給給了手上的那隻蜈蚣,其餘部分都沒了血肉。
她突然想起那日捂在她嘴上的大掌,那時她不小心碰到過他的傷疤,但她記得那隻手十分有力,怎麼不能也和眼前這隻枯朽的手聯係到一起。
“砍我的人,是收養我的一個獵戶。”沈青彥直勾勾看著江照枝,看到她眼底的驚愕,唇角勾起一抹幾不可察的諷意。
他驀地俯下身子:“那時我才五歲,手都被他砍得見了白骨......你猜後來他怎麼樣了?”
他的臉咫尺之遙,漆黑的眸紋絲不動,江照枝隻覺自己像是要被吸進去了一般,“怎、怎麼樣了?”
沈青彥微微勾起唇角,從來冷淡的臉卻在此刻顯得詭異十足,眸底的光忽而開始跳動:“他被我殺了。”
江照枝登時驚得一顫,身子往後一挺,險些從椅子上翻倒過去,他、他殺過人?
她腦中閃過那日在客棧時的畫麵,他拿刀劃過那人的臉,那時他身上的氣息都與平時大相徑庭。後來那兩人便失蹤了,顧玉禎去也沒尋到人,所以那兩人也是他殺了嗎?
她顫顫巍巍地抬頭看去,沈青彥神色如常地立著,一如既往的冷漠,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
但方才她分明看到了他的陰狠、惡毒、甚至還有一絲......亢奮。
江照枝有些害怕了,但是再一想,沈青彥從來也沒害過她,還救了她許多次。
即便他殺了那兩人也是因她而起,而殺了那個獵戶卻是為了保護自己。
若真要怪,也該怪那個獵戶,怪他的親生父母,怎麼也怪不到他頭上。
她從他和旁人的隻言片語中拚湊出他的從前,她漸漸放下恐懼,似乎已經看到他煉獄般的過去。
沈青彥胸口劇烈地跳動著,曾經壓下的一股股躁意忽然噴薄而出,他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了。
江照枝眼中的恐懼不斷地刺激著他,那雙完美無暇的眸子顫栗著,似乎就要崩裂在他眼前。
太快了。
他還不想這麼快毀了她。
沈青彥心中的火焰頓時熄滅了,迫使自己收回視線令自己恢複如常,卻沒想到再看過去時,她眸中的恐懼已經所剩無幾。
“一定很痛吧。”
江照枝深吸一口氣,視線緩緩落在他玄色暗紋的袖子上,那下麵藏著他的過去。
“你放心,我不會告訴彆人的。”她抬眸,神色篤定。
沈青彥微微一怔,對麵那雙杏眼似乎又恢複了方才的澄澈,隻是蕩起點點漣漪,像是對他的憐惜。
他從未對旁人說起過這道疤痕的來源,他讓它見不得光,同那段令他無法安睡的過去一樣,深埋在不為人知的角落。
他並非以此為恥,每每在暗夜裡,他一遍一遍舔舐著過去,那段血肉模糊的記憶讓他心驚肉跳,讓他激昂,讓他熱血沸騰!
但是自從殺了那獵戶後,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
進京後,他藏起自己的陰毒,扮演起百無一用的侯府公子,以此來降低旁人對他的關注。
直到江照枝的出現,他的計劃因為她被打亂、被妨礙,甚至引起了大皇子的注意。
大皇子遲早會追查到他,他不得已假扮成江照枝的情郎,故意暴露自己的身份,讓大皇子以為他隻是一個整日廝混的庸人。
他按捺著心底的厭惡,在江照枝麵前扮演好一個表兄,隻是為了利用她,達成自己的目的。
但現在不一樣了,她讓他躁動不安,讓他歡愉,讓他幾乎想要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