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玉禎回來了。
江照枝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剛從醉雲軒回來,正在房中吃打包回來的糕點。
一收到平春遞來的消息,江照枝就坐了馬車,去了臨安侯府。
顧玉禎自秋闈考了個末次後,就從府中搬到了族孰住。
臨安侯府的族孰不在府裡,而是單在西邊立了個宅院,當中設有學舍,京中一些士族公子也都在此處讀書。
到了族孰,江照枝由小廝引著在學舍外的園子中等候。
園中地方不大,卻頗有文人雅居之感。當中挖了一道淺溪,空地又栽了一叢綠竹,綠竹旁置著假山,與她同高。
江照枝原在園子當中站著,然兩側遊廊時不時有人走過,她便走到假山旁,想遮擋住她的身形。
所幸沒等一會兒,顧玉禎便來了。
許久未見,他罩著銀灰狐裘披風,幾步走到她跟前,微微一笑:“照枝妹妹。”
顧玉禎眉眼雖長得和臨安侯有幾分相像,濃眉星目、神采英拔,卻缺了侯爺身上的淩厲,如此卻令這副樣貌淡了幾分,一眼看去卻是翩翩公子,溫潤而澤。
江照枝看到許久未見的禎哥哥,頓時一掃前日的陰霾,心底的煩心事全都拋在了腦後,笑意在嬌俏的臉上蕩漾開來。
想到他前段日子的失蹤,語氣中不禁帶了幾分嗔怪:“禎哥哥,你怎麼才回來?”
這話從她口中說出卻不顯做作,好似渾然天成。
冷風刺骨,顧玉禎貼心地解下身上的披風,披在了江照枝身上,“抱歉,當日走得匆忙,卻沒來得及告訴你一聲。”
狐裘很長,全然包裹住了江照枝的身子,當中熱氣還殘留著,江照枝心中一暖。
她微微歪頭,一雙杏眼調皮地眨了眨,“不原諒你好不好?禎哥哥去外祖家那麼久,不給我說也就罷了,這麼長時間卻也不知來一封信!換了誰也是斷斷不能輕易饒了你的!”
說著佯裝失落地低下了頭。
“你呀......”
顧玉禎寵溺地歎了一口氣,從袖中抽出一個手掌大小的木盒。
“江大小姐,看在小生備了禮物的份上,您是否願意高抬貴手,放小生一馬?”
江照枝被他逗得一笑,而後抬起頭,清澈的雙眸頓時一亮。
“打開看看吧。”顧玉禎含笑道。
江照枝羞赧地點了點頭,拿過木盒小心翼翼地打開。
木盒裡,一隻梨花嵌珠的翡翠玉釵靜靜地躺著。
“好漂亮!”
江照枝當下便拿了出來,順手插在了發鈿旁,日光照耀下,碧玉泛出的光澤沉而潤。
“我好看嗎?”江照枝笑眯眯看著顧玉禎。
顧玉禎失神了一瞬。
江照枝往日多戴流蘇較多的步搖,很少戴這般質地的玉飾,如今戴上去,卻像是春桃一層層撥開外殼,美沉澱了下來,那張臉愈發沉靜,讓人挪不開視線。
不過一月不見,他的照枝妹妹已經長大了呢......
顧玉禎眼底幾不可察的黯淡了幾分。
江照枝滿心歡喜,抬手往頭上扶了又扶,好似那玉釵長了腳會跑似的。
禎哥哥是待她極好的,她暗暗心想。
一年前,她初到京城時,便接收到來自禎哥哥的許多照顧。
那時她還沉浸在母親離世的悲痛中,突然來到京城這個陌生的地方,日日難以安眠。若不是禎哥哥無微不至的關懷,恐怕她到如今都難以走出陰霾。
她喜歡禎哥哥,尤其喜歡他溫煦柔和的笑。
禎哥哥性情平和,對人對事都恭謹有禮,好似清風柔玉。
在她眼裡,君子當如是也。
是以雖然這樁婚事是父輩定下的,江照枝心裡也很期待,她想嫁給禎哥哥。
“聽聞你前些日子染了風寒,眼下可好些了?”顧玉禎從那玉釵上收回視線,眸底流露出幾分擔憂。
江照枝聽到這話臉色一僵,看來侯夫人已經將她落湖這件事壓下去了。
雖然她本也沒打算將此事告知他,但是此刻心裡卻有些不舒服,訕訕笑答:“已經大好了......就是一直在家中待著悶死了,禎哥哥此次去外祖家有沒有什麼趣事,快給我講講......”
顧玉禎一副拿她沒辦法的表情,淡淡一笑,“原我這次去外祖家,便是聽說有位大儒遊曆到山東。本是抱著學習的心思去的,卻不曾想那大儒有趣的很,酷愛光著腳......”
二人就這樣站著,一個說一個聽,講到有趣的地方時,當中一個繪聲繪色,另一個捧腹大笑,寬大的衣衫在空中輕輕摩擦。
像是很久沒笑得那麼痛快了。
“咳、咳。”
沈青彥拐進遊廊,原本冰冷的麵孔因蒼白而添了幾分虛弱。
石硯跟在後麵,低聲念叨:“主子,昨兒的藥您又沒吃......”
話沒說完,前麵那人的身影驟然停了下來。
石硯順著主子的視線看去,假山旁,男女二人相談甚歡,從這個角度看去,他們的衣袖隱隱交疊,一人英英玉立,一人仙姿婀娜,倒像是話本子裡的燕儔鶯侶,十分登對。
“主子?”
石硯有點疑惑地問了一句。
走在前麵的身影才又動了起來,石硯趕忙跟上。
園子裡,江照枝正笑得開心,忽而聽到旁側回廊傳來的咳嗽聲,好奇地看去一眼。
笑容當下僵在臉上。
“表兄。”
顧玉禎朝沈青彥喚了一聲,沒注意到江照枝的神情。
江照枝卻很慌,控製不住地慌。
這段日子顧玉禎不在,她發現了沈青彥不可告人的心思,甚至還和他意外獨處了一次。
這些她該怎麼和顧玉禎說起?
光是想想便覺得羞恥,她實在......說不出口。
她想起那張字條。
如果傳字條的那人是沈青彥,那他想利用此事要挾她什麼呢?
總之不會是什麼好事。
沈青彥那個人看著老實,實際上心裡儘是些見不得人的想法。
可顧玉禎呢,還當他是表兄,卻不知他內心是何等的齷|齪。
這些事,她不怕告訴顧玉禎,隻是還沒準備好要怎麼說。
可眼下沈青彥和顧玉禎同時出現在她麵前,她不可抑製地慌張了。
不知道為什麼,她莫名生出一種即將要被人捉|奸的刺激感。
但是她明明什麼都沒做。
然而,沈青彥隻是朝顧玉禎淡淡頷首,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江照枝肉眼可見地鬆了一口氣,緊接著,聽到顧玉禎開口問她,“怎麼你見了表兄也不打招呼?”
剛鬆完的氣瞬間又提了起來,她藏在狐裘大衣下的手都捏出汗了。
顧玉禎看她有些緊張,還以為是沈青彥又拒絕了她的好意,這事常常發生。
他唇角微勾起,伸手摸了摸江照枝的頭,“下次你若想送他什麼東西,讓我去送便好。表兄雖然性子冷,人卻不壞。”
才不是!
他都快壞到骨子裡了。
江照枝在心裡默默反駁。
麵上卻呆呆點了點頭,垂著眸子沒說什麼了。
顧玉禎越是待她好,她就越是愧疚。
猶豫再三,江照枝還是沒有鼓起勇氣,悶悶不樂地離開了。
日頭西沉,她回到了江府。
江照枝平靜下來,才想起剛剛的咳嗽聲,聽上去沈青彥也染了風寒,是因為救她嗎?
救了她,卻又用此事要挾她。
江照枝搞不明白了。
若是明日不去,他會將此事宣揚出去嗎?
可若是去了,他會對她做什麼?
江照枝忽而想起那日在方角櫃中的事,愣愣低下頭,視線落在胸口處。
耳邊轟一下炸開了。
“作孽!”江照枝不禁罵出聲。
坐在案幾對麵,正做針黹活的林姨娘愣了愣,她還沒見過江照枝發這麼大脾氣呢,檢查了一番手上的刺繡,卻沒發現什麼異常。
“若你不喜歡這個花樣,我重新給你繡一個便是......”
江照枝回了神,忙解釋:“不、不是的。”臉都憋紅了。
林姨娘也瞧出是她走神了,不禁柔柔一笑,“我們枝姐兒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了......”又把話題岔開,“說起來,這馬上到年關了,昀哥兒也快回來了,他那院子,改明兒我得派人好好拾掇拾掇......”
江照枝心不在焉的聽著,卻沒在林姨娘那裡待多久,便回到了臥房。
心事重重地用了幾塊藕粉糕,往日極喜愛的,眼下都食不知味。
然她對自己也是有自知之明的,這樣的大事她一個人是很難解決的,林姨娘忙得分身乏術,她再三思慮下,將此事告訴了墨梅。
墨梅聽完後十分冷靜。
她不得不冷靜。
自她這段日子觀察來看,那沈公子壓根不是什麼善茬,這事若是不思慮周全,自家小姐怕是真要栽到那黑心表兄的手裡!
無論如何,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她屏退了下人,又把秋竹叫到跟前,詳細安排了一番,這才伺候自家主子睡了。
自己卻躺在槅扇外的小塌上守夜,整晚沒有合眼。
翌日一大早。
兩輛馬車先後從江府小門出發,往大佛寺去了。
到達大佛寺時已經是未時末,距離字條上的時間還有一刻鐘。
青磚高牆下,一輛馬車緩緩停了下來。
十二月寒風凜冽,馬車內的江照枝卻緊張得額頭發了汗。
她輕輕挑起車簾,先是看到車外候著的墨梅,神色謹慎,視線又遠遠朝路口處看去,是一棵幾人粗的老槐樹,槐樹參天高,根莖衝破地麵暴露在外。
很快,約定的時間到了,然而高牆外仍舊沒有人出現。
江照枝以為人會晚些到,然而令她意外的是,一直到暮色降臨,她都沒等到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