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輕如鵝毛(1 / 1)

煙花滅了,夜色沉沉,湖麵重新被月光籠罩。

冰麵的裂口處,女子拚命掙紮著,試圖找到可以扒住的地方,下半身已經全部浸入湖水中。

沈青彥漠然地看著,忽然想起原先跟著他的那隻貓兒。

他是在深山中長大的,一直到十歲那年才逃了出去。

逃出去的第一年,他為了生存,做了許多卑賤汙穢的行當,彼時他還不認字,隻能撿彆人都看不上的活計去做。

但他年紀小,力氣也小,運氣好的時候一天能吃上一頓飯,運氣差的時候,便隻能靠乞討為生。

遇到那隻貓兒的時候,沈青彥已經餓了三天三夜。

當晚大雨淋漓,他好不容易討得彆人扔下的半塊饅頭,轉身躲進小巷,便瞧見一隻貓兒纏上了他。

那是一隻滿身臟汙的白貓,身上的毛被人拔禿了一片,露出綻開的皮肉。

大雨如注,它躲在破爛不堪的草席下,朝他一聲一聲地叫,那雙淺黃的瞳孔流露著乞求。

他掰開一點饅頭,扔給了它。

可他並不可憐那隻貓兒,隻是看它卑微的姿勢,像極了方才的他。

然而從那以後,貓兒就跟上了他。

他被其他乞丐搶奪食物時,貓兒會炸起毛將乞丐趕跑;他得了好活計時,貓兒便乖乖蹲在店家門口等他;他染了風寒一病不起時,貓兒便守在巷子口,咬住路人的衣角往巷子裡拽......

後來他被人抬到醫館,重新活了過來。

夜裡沒人的時候,沈青彥回到了那個小巷,怎麼找都沒找到白貓,直到天蒙蒙亮了,他往醫館的方向尋去。

最終在醫館門口的水甕中找到了貓兒的屍體。

它微張著嘴,身子都僵硬了,一動不動地在水上漂著。

十歲的沈青彥踮著腳尖,隻是靜靜看著它,眸底沒有任何情緒。

起初他給它一點吃的,它就巴巴跟上來,後來它為了等他,連命都丟了。

可他從頭到尾也沒有把它放在心上,它弱小蠢笨,卻又自以為是。

它就這樣死了,並不值得同情。

月影冰,風聲寒。

沈青彥的視線漸漸清晰。

薄冰之上,女子似乎已經沒了力氣,嬌軟的肌骨仿若柳條般,朝深不見底的湖淵墜了下去。

江照枝愚笨,那雙眼清澈得一眼就能看到底,對於這樣的人,沈青彥從來敬而遠之。

可是不知為何,他三番幾次的推拒反而激起了她的鬥誌,她屢敗屢戰,在他麵前越來越沒有了分寸。

近來,江照枝已經不止一次地阻礙他了。

先是醉雲軒,她一反常態的行為令他錯失了追蹤對象。而後又是在銀安樓,她害得他險些暴露,令他不得已抱著她從二樓跳下來。

雖然眼下大皇子派來打探她的人已經回去複命了,但這事絕不可能就這麼簡單地結束,甚至極有可能會追查到他身上。

而這一切的意外都源自於江照枝。

明月湖地處偏僻,寂靜無人,他覺得就這麼看著她死去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她死了,他也得了清靜。

忽而,深湖中咕噥一聲,毫無血色的一張臉沉了下去,水麵上浮起輕飄飄一片烏發。

沈青彥冷眼看著,看著暗月下那一截烏發毫無生氣地飄蕩,耳邊又響起她的聲音:“原是侯夫人要送給殿下的狸奴跑丟了,我是出來幫忙找的,沒想到出來卻迷了路......”

狸奴?

沈青彥冷諷一笑。

據他所知,侯夫人為了慶賀五公主的誕辰,特意從民間搜羅了一堆精致有趣的物什,當中什麼都有,獨獨沒有狸奴。

江照枝是沒有撒謊的。

那是誰騙她呢?

真相一目了然,可江照枝沒懷疑過。

愚蠢,卻又自以為是,甚至因為一個不存在的東西丟了命。

不知為何,沈青彥眼前驀地出現了那隻白貓,白貓冷硬的屍體就飄在湖麵上,嘴巴無力地微張著。

這畫麵就像一片鵝毛輕輕掠過了他從來平靜的心底——

他忽然很想知道,若是江照枝知道那隻她找的狸奴根本不存在,會是什麼反應?

撲通——

寒風蕭瑟,湖中一聲悶響,裂口的湖麵蕩漾出一層層靜謐的波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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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都三日了,枝姐兒怎麼還不醒?”

“再耐心等等,眼下她正是要清靜的時候,屋裡不好進這麼多人......”

“你這話說的,我們也是擔心枝姐兒才來看她!”

廊下,林姨娘正攔著江府大房的女眷。

臥房內,江照枝昏沉地睡著,外頭的動靜隱約聽到一點,卻又聽得不真切,想睜眼卻怎麼也張不開。

頭重腳輕地,好像又進入到夢裡。

眼前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冰湖,湖麵上是一處巨大的裂口,她稍稍往前一步,就看到裂口下的深淵。

正當她小心翼翼想要收回腳時,猝不及防被人從後麵推了一把。

她沉沉朝下墜去,湖水很快灌進她的口鼻,她費力地睜開眼,看到湖麵上那抹墨色的身影,他的麵孔已經被水流扭曲,可她卻認得。

那是沈青彥。

沈青彥為什麼要推她?

可她根本無法思考,湖水將她淹沒,她的力氣正被一點一點抽離。

她快要窒息了。

然而刹那間,湖水忽然急速退去,從四麵八方流走,越過院牆、高山、月亮,消失了。

她又得以呼吸了,她抬起頭,看見沈青彥陰冷的麵孔。

她被他抱在懷裡,而他竟然也濕透了,鬢角的發絲還滴著水。

沈青彥的眸底如墨一般漆黑,不知怎地,她鬼使神差挪了挪,將耳朵貼在了他的胸口處。

安安靜靜,連心臟跳動的聲音都聽不到。

“那隻狸奴根本不存在。”

沈青彥輕啟薄唇,冷氣橫生。

話音未落,一股巨浪猛然席卷而來將她打翻,經曆了數次天旋地轉後,江照枝睜開了眼。

眼前是乾淨明亮的承塵。

“小姐醒了!”

秋竹驚喜地站了起來,露出了幾日未有的笑容。

門外的林姨娘剛送走大房幾人,忙推開門進來,幾步走到塌前,眼中不由含了淚。

“枝姐兒,你可覺得哪兒不舒服?”

墨梅在一旁也抹了淚,卻打起精神吩咐人燒水。

江照枝平靜極了,好似瓷娃娃一般躺在床上,連日的昏睡令她發不了聲,她隻能轉了轉乾澀的雙眼,看向身側眾人。

林姨娘輕輕握上她的手,坐了下來,又道,“不想動就不動了,躺著罷。”

江照枝抿了抿蒼白的唇,突然開口:“那狸奴找到了嗎?”

她的聲音粗啞,讓林姨娘都嚇了一跳,忙攙著她起來,喂了杯茶水。

“那狸奴找到了嗎?”

江照枝杏眸望著她,又一次發問。

林姨娘微微一愣,隨後歎了一口氣。

當日枝姐兒被送回來後,她便從墨梅口中得知了枝姐兒掉入冰湖的真相,當下氣得便想去尋那侯夫人,卻被老夫人攔了下來。

氣消了之後,便隻有心疼。

侯夫人心腸如此狠毒,枝姐兒還沒嫁過去,便想著要給枝姐兒立威了。

如此想來,往日枝姐兒在侯夫人那裡,不知已經受了多少冷臉!

這樁婚事,她是打心底裡不同意的。

可到底枝姐兒喜歡,她作為姨娘也不能阻攔。但是如今這事一出,她卻必須要阻攔了,無論如何,等三爺從太原公差回來,她定要和他好好論論此事。

“沒有什麼狸奴。”林姨娘看到江照枝憔悴的樣子,隻覺心上在被刀割,又重複了一遍,“沒什麼狸奴,是侯夫人記錯了。”

江照枝收回了視線,麵無表情地咽下一口茶。

林姨娘脾性這樣好的人,臉上的怒意都掩蓋不住了。

是記錯了?

侯夫人是記錯了,那王嬤嬤呢?海棠呢?

事實太殘酷,江照枝無法再繼續想下去,閉上了眼,仿若又聽到了花圃後李宜筠和彆人的對話。

“鄉下來的野丫頭,不過伸伸手她就巴巴過來了......”

江照枝深吸一口氣,不知為何,她覺得心口有點發涼。

就這麼坐了一會兒,祖母來了。

她坐在一旁的圓凳上,離床榻約莫兩尺遠,屏退了屋內所有人。

這才問:“是什麼人把你救起來的?”

江照枝搖了搖頭,她方才便問了這個問題,墨梅說她當晚被找到時,就孤零零躺在湖邊,周圍沒有彆的人。

她自己也記不太清了,隻記得恍惚間看到了沈青彥的臉,卻分不清究竟是夢境還是現實。

然而那麼深的湖,一定是有人救了她,她才得以活命。

可祖母卻盯著她,神色十分嚴肅,“既然你記不起來了,就當沒人救過你!”

“為什麼?”江照枝疑惑地問道,聲音乾啞。

“你若還想嫁給侯世子,就按照我說的做!無論是誰問你,你都說是自己爬上來的,沒人救你。”

江照枝怔了怔,這才反應過來祖母說的是什麼意思。

若救下她的是個陌生男子,她和男人肌膚相貼,名聲定然是要毀了的,和侯府的親事約莫也會斷了。

救下她的那人是沈青彥嗎?

若當真是他,他會就這麼放過她嗎?

“我的話,你聽明白了嗎?”

這聲音將江照枝拉回了現實,她看著窗下滿麵厲色的祖母,緩緩點了點頭。

次日,臨安侯府派人送了不少上好的藥材來,而後一段時間,雙方都默契地沒再提及此事,這事似乎就這麼翻篇了。

連江照枝也這麼以為。

直到十二月初,她病全好了,去了醉雲軒,離開時有人塞給她一張字條。

字條上寫著:若不願明月湖之事外泄,明日申時來大佛寺西牆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