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梅是江照枝身邊的大丫鬟,在丫鬟中最年長,也最有威望。
墨梅行事沉穩,母親過世前器重她,江照枝自小也把她當姐姐看,不過母親走後,墨梅對她的管束越發嚴苛,有時她心裡會不大痛快。
譬如現在,她才剛歇息下來,今日在外頭的種種就事無巨細地進了墨梅耳朵裡。
她就知道瞞不過墨梅,但心裡還是不開心,索性兩眼一閉當做沒看見她。
墨梅嘴上“哎喲”了一聲,臉色卻也不急,挨著塌半蹲了下來。
“您不想說就不說,我一個丫鬟,還能逼您不成。”
江照枝聽到她說這話心裡更煩悶了,母親臨走時曾一再囑咐讓她萬事聽墨梅的,隻把她當親姐姐看待。
眼下她又說這些話來刺她!
江照枝索性翻了身,又用帕子蓋了臉,背對著她也不管她說什麼。
墨梅反倒一笑,朝身後慌了神的秋竹擠了擠眼,一會兒手邊便端來了一盅冰糖銀耳羹。
墨梅慢悠悠端起瓷碗一勺一勺晾。
“這羹裡我特意放了老爺從太原帶來的蜜棗,冰糖也是我吩咐人去清悅齋買的,慢慢地煨了一個早上,就等著有人從外頭回來,好好地暖暖身子......”
江照枝心裡早按捺不住了,臉上卻似有一百個不情願,起身拿過羹匙:
“我是見到表兄了,好好地問這個做什麼?”
秋竹鬆了一口氣,投向墨梅的目光也十分佩服,雖說她同墨梅一樣自小長在小姐身邊,但在伺候小姐這方麵,她始終比不上墨梅。
她倒也不嫉妒,就是佩服。
墨梅老神在在了,這事對她沒什麼難度,隻要掌握住了吃食,就拿住了小姐的命門。
“沒什麼,小姐想見誰就見誰,我不過隨口問問罷了。”頓了頓,又道,“說起來,又不是什麼年節,昨個兒雪還下了一夜,沈公子去佛寺做什麼?”
“這有什麼奇怪的,”江照枝有些納悶,“那我不還去了嗎?說不準表兄也是和人有約呢!”
墨梅心裡立時咯噔一下,沈公子從來沒什麼好友,京城裡的那些公子哥哪有能瞧得上他的?他又能和誰有約?
“他和你這麼說的?”
江照枝已經沉浸在美味中,沒覺出這話有什麼奇怪,話在嘴裡嘟噥:“他倒沒說什麼,我問他是不是去祈福,他也沒反駁......”
沒有反駁......那便極有可能是隨口拿來模糊視線的借口。
墨梅胸口咚咚咚跳了起來,這事似乎當真不妙。她不動聲色站起身,在房內來回踱步。
又小心試探:“沈公子平日裡沒什麼好友,瞧著怪孤單的,連去佛寺祈福都是孤身一人。”
江照枝敷衍地嗯了聲。
沈公子果然是孤身一人去的佛寺。既不是和友人一起,也不是和侯府旁的主子一起,今個兒又不是什麼年節,需得祭祀祈福,平白的,他孤身一人去佛寺做什麼?
還正巧和小姐遇到了?
據她所知,今日也並非是他母親的忌日,若真是,臨安侯早回了京城。
墨梅臉上鎮定,手心卻發汗了,這世上哪有這樣巧的事。
她又回想起沈公子這人。
她其實沒見過沈公子幾次,隻知道自家小姐打心眼裡覺得人家可憐,常常給人家送糕點,每次遇見了還定要上前說上幾句話。
但為數不多的那幾次見麵,卻讓墨梅印象深刻。
沈公子身材瘦削、長相實在英俊,但性子卻是冷冰冰的。
和自家小姐的性子是截然相反的。
不知為何,墨梅越發覺得這故事十分眼熟。
沈公子出身不好缺乏關懷,對人對事都十分冷漠,唯有小姐單純熱情、不嫌棄他待他良善......
這、這不就是她最喜歡的那冊話本子嗎?
嬌俏小姐不懼冰山公子的冷漠主動接近,內心孤獨的冰山公子第一次感受到善意對小姐一見鐘情,嬌俏小姐天真懵懂,冰山公子隻得掩藏感情處心積慮步步接近......
這和小姐與沈公子的故事有何不同?!
墨梅不禁眼前一黑,悔得直掐大腿,怕是那沈公子早就對小姐動了心!
這時,江照枝剛剛將最後一口冰糖銀耳羹收入腹中,饜足後端起手邊的熱茶細品。
秋竹吩咐人拾掇了外頭,才打了簾子進來,一進來便瞧見墨梅這副樣子:“姐姐這是怎麼了?丟了魂似的。”
江照枝這才注意到墨梅不對,還沒問就見她神秘兮兮地拉著秋竹去了外間,似是說了些什麼,而後二人進來,臉色都齊刷刷白了。
江照枝覺得怪好笑,嗔道:“你倆人怎麼了?抹了臉要上戲台子麼?”
秋竹是個沉不住氣的,看了眼墨梅便哆哆嗦嗦地說了出來:“小姐,以後那筆友不要再來往了罷......”
“今兒是怎麼了?”江照枝覺得莫名其妙,好好地又是問表兄,又是叫她彆再和筆友來往。
看秋竹支支吾吾的說不出個所以然,墨梅卻站在秋竹身後一聲不吭,江照枝心裡忽然躥出一股無名火。
“是不是墨梅跟你說什麼了?平日裡我和筆友傳信她便總念叨,現下竟是直接不叫我來往了!”
江照枝氣不打一處來,憤憤將茶盞摔在桌上,“是不是我做什麼事都要過問你?墨梅,你說說,我好不容易在京城交上了知己,怎麼好端端就不叫我來往了!”
說罷眼裡竟含了淚,早積了一腔的委屈似的。
墨梅一時愣住了,歎了口氣,心疼地在江照枝身邊坐下。
自家小姐什麼性子她再清楚不過。
小姐打小是被夫人寵著長大的,脾性純良又簡單,直到來了京城後才經曆了許多磨難。她知道小姐交上個知心好友有多難,但也知道小姐若是此次又被人騙了,怕是要受極深的傷。
墨梅慢慢開口:“......不是不允你傳信,隻是這事情複雜,若是處理不好了,怕是會毀了小姐清譽。”
江照枝將頭一偏,倔強地憋回眼淚,“什麼複雜,我不過和個姐姐傳信,你少拿這些詞來唬我......”
墨梅也不再繞彎子,問道:“小姐可知和你傳信的是什麼人?”
秋竹悄悄去了外頭,將下人都遣散了,又將門窗一一關緊。
江照枝接過墨梅遞來的綠豆糕,心裡的怨氣已經下去了大半,她原隻是氣墨梅管束她,但墨梅的話她會聽。
她咽下一塊糕點:“先前我給你們說過的,我們二人雖沒有互報家門,但從言行舉止看,定然是京中哪個府上的小姐。”
連身份都沒說明,墨梅心下覺得此事無疑了,於是開始循循善誘:“小姐就沒想過,為什麼那人不肯跟你說他的真實身份?”
江照枝不以為意,又往嘴裡送了一塊糕點,後咽了口茶,“我們說好的呀,姐姐說這樣見了麵才有驚喜。”
墨梅雙眼一閉,原來從頭看這故事便無一是處,是她太粗心罷了。
她直了直腰,刻意嚴肅起來,這事可不能再含糊了。
“你就沒想過,信那頭的人會是個男子?”
“怎麼可能?”江照枝噗嗤一笑,“你又逗我了!姐姐溫婉可意,待我體貼入微,還和我說了不少姑娘之間才懂的話,怎麼可能是男子?”
秋竹在一旁急得團團轉,聽到這裡終是忍不住了:“怎麼不可能?人家若是想要接近你,模仿女子的口吻和你通信又有何難?”
“模仿?”江照枝注意到二人的神情不像在開玩笑,也收起了笑容,“哪個男子會這樣大費周章地接近我?”
“沈公子啊!不然小姐以為今天在佛寺遇見他是巧合嗎?那未免也太巧了些!”
墨梅不說話了,放任秋竹將真相說出。
江照枝一時轉不過這個彎,抿著唇想了半晌。
“你是說,今日表兄是去大佛寺見我的?可他若是筆友,既沒有穿水紅色披風,又沒有站在石階下等我,你們又從何下的定論?”
秋竹不假思索回:“他若當真對你有所圖謀,怎麼會以真麵目示人?約你出來也不過是想見你一麵罷了!說不準我們在石階上等的時候,他就藏在一旁偷偷看你呢!”
秋竹急了,倒像是開了竅一般,將過往如竹筒倒豆般一一說明。
江照枝越聽越糊塗了,按照秋竹的說法,表兄一早便對她有意,礙於身份的關係隻能利用雀兒接近她,還扮成女子的樣子和她傳信。
所以,她今日才會在本就沒什麼人的大佛寺碰巧遇到表兄。
這......這猜測未免太荒謬了!
“那我還遇見李二她們了,怎麼就沒可能是她們假扮的?”
秋竹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嘴上沒了遮攔:“倘若李二小姐是筆友,怎麼可能專程來赴一趟約?若是來了,又怎麼會這麼輕易放過小姐......”
話沒說完便被墨梅拽了拽袖子,秋竹當即噎了聲,反應過來後後悔極了。
好在江照枝沒在意,反倒開始認真思考秋竹的推測,目光逐漸呆滯。
“......可是表兄平素話不多,對我都一副冷冰冰的樣子,怎麼可能對我有意?”
聽到這話,一直在旁看著的墨梅終是歎了口氣,無奈起身。
她知道再不下一劑猛藥是不行了。
一轉眼,她回來了,手裡抱著一摞書卷。
江照枝腦中亂糟糟的,直到墨梅將那一摞書卷搬到她眼前才回過神。
一眼瞧去,最上麵的那本雖已經泛黃,但外皮乾淨整潔沒有卷邊,足以看出主人對它的愛惜程度。
江照枝不知道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懵懵拿起一本。
褪了色的書卷封麵上,赤|裸|裸地寫著一列字——
《贅婿——冰山公子為愛折腰》
江照枝臉上騰地一下紅了,登時將手裡的書扔了三尺遠。
天爺啊,這種齷|齪的話本子,她怎麼敢拿上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