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冬大寒,一夜之間北京城落了雪。平日人流不斷的大佛寺也顯得異常冷清。
江照枝已經在佛寺門口等了快一個時辰。她按照約定身著水紅夾絨披風,戴著絨帽站在東門的石階上,幾乎凍得手腳發僵。
“小姐,回去吧,這會兒還不見人,怕是不來了。”
江照枝生得白皙,臉頰已經被冷風吹得隱隱發青,丫鬟秋竹看得心疼,不禁開口勸了勸。
江照枝側頭,嬌俏的麵容被掩在絨帽中,露出的一雙杏眼卻十分堅定,“我不走,已經和姐姐約好了的。”
今日二人來大佛寺,原是因為前日信中的一個約定。
三個月前,一隻迷了路的白羽芙蓉鳥闖入了江照枝的臥房,她將那雀兒悉心養了幾日,雀兒卻在一日晚上悄悄飛走了。
再次回來時,雀兒腳上係了一根精致的編繩,上頭帶了封信。自此,江照枝和雀兒的主人傳起了信,做了筆友。
一段日子後,江照枝和筆那頭的人越發如閨中密友般親不可分,於是二人約定,今日在大佛寺中相見。
可如今江照枝已經按照約定在此處等了一個多時辰,卻遲遲不見那人的身影。
秋竹心裡不禁多了些琢磨,側眸朝自家主子看去。
主子正踮著腳尖不停張望,白淨光燦的臉掩映在絨帽間,麵若桃花初綻,眸似水光泛波,無瑕又張揚。
這張臉實在動人。
秋竹忽然有些慌了,她想起這些日子裡墨梅姐姐的耳提麵命。
墨梅一向不支持小姐和這筆友談天說地,甚至還認為那人心有不軌,她原是沒當一回事的,甚至今日還和小姐偷偷溜出來赴約。
可眼下這筆友遲遲不肯露麵,怕不是當真如墨梅所說是個騙子?自家小姐貌美單純,即便信那頭的人當真起了什麼歹心,她又哪能看得出來?
秋竹不免憂慮,開口問:“小姐,你確信和人約好的是今日?”
江照枝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我確信。”
“那這地點也是對的?”
江照枝肯定道:“我看了少說也有十幾遍,不會錯。”
“那他現在還不肯出現,不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吧?難道當真是個騙子?”
秋竹心眼實,一股腦便將憂慮說了出來,江照枝顯然有些不開心了,平日裡她便不喜墨梅這樣說。
“姐姐不是騙子。”
姐姐人美心善,又在信裡和她說了不少閨中密話,怎麼可能是騙子?
她們可是連肚兜顏色都交換過的。
說罷又去張望來路上的遊人,許是因為大雪,今日佛寺實在冷清,彆說筆友了,連人影她都沒見到幾個。
可姐姐怎麼會騙她呢?定然是有什麼事耽擱了吧。
正想著,不遠處石階下出現稀疏幾個身影。
像是結伴前來遊玩的世家小姐,個個打扮精致,丫鬟們在一旁跟著伺候。
一行幾人上了石階,往大門處走過來,江照枝才認出為首那人。
禮部尚書府上的李二小姐。
後頭跟著的幾位也是平日裡常見的小姐,皆出身於京城的名門望族。
她們怎麼會到這兒來?
江照枝不自然地拽了拽秋竹的袖子,又將腦袋往絨帽深處藏了藏,“我們走吧。”
言罷便繞到另一側下了石階,秋竹趕忙跟了上去。
江照枝自小生長在應天,父親是江寧縣的一個小縣官,這樣的出身,和京城裡的世家貴族自是雲泥之彆。
然而十多年前,父親意外在午市中救下了一男子的命,男子再來江寧時,帶了厚禮贈予父親,甚至提出要讓兩方的孩子結親。
彼時江照枝還在娘胎中,等她再長大一些聽母親說起此事,才知道那男子就是京城赫赫有名的臨安侯。
臨安侯重情重義,一年前又特來江寧相邀。盛情難卻,父親帶著一家人入了京,她和侯世子顧玉禎的親事也就成了定局。
她自小長在縣城中,不懂侯府這樣高門大族中的規矩,初入京城時,在各種場合鬨過不少笑話,貴女們鮮少有喜歡她的。
當中卻有一人待她很好,李二小姐。
在李二小姐的幫助下,江照枝漸漸適應了京城,江照枝自然十分感激,將她視作閨中密友。
直到三月西平伯府的賞花宴,她路上耽擱時間晚到了一會兒,意外聽到李二小姐和他人的對話。
“李二小姐還是聰明,江府那位如今已經被你訓得服服帖帖了。”
“那是自然,鄉下來的野丫頭,不過伸伸手她就巴巴過來了......對了,先前說好的話本子可彆忘了!”
“忘不了你的......”
後麵的對話江照枝已經不記得了,她即便再遲鈍也能聽懂李二口中的羞辱。
她們將她視作笑話,她卻傻傻地給予了全部真心。
寒風料峭,江照枝避開眾人匆匆離開佛寺,走到車道上才喘了口氣。
積雪壓路,山下到處是銀白。
秋竹沒注意到自家主子的異樣,心裡正開心她肯回府,走近一瞧卻見府裡的馬車陷進了雪坑、亙在了路當中。
車夫正獨自站在車後咬牙往前推,憋出一腦門的汗。
好在此刻路上沒有來往的馬車。
秋竹正這樣想著,後頭忽然傳來一陣清脆的玉玲聲,緊接著是馬被勒停的聲音。
拐角處跑出一輛馬車被迫停了下來,江照枝不經意扭頭看去,黯淡的雙眼瞬時一亮。
上頭穿著青色襖子的車夫她識得,是表兄跟前伺候的石硯。
沈青彥是臨安侯世子顧玉禎的表兄,因著結親的緣故,她便也稱其為表兄。
碎雪飄零,江照枝朝馬車飛奔而去。
與此同時,忽然停下的車廂內,青爐燃香。
沈青彥端坐在蒲團上,聽到外麵的動靜,緩緩睜開雙眸。
雪地清靜,馬車前的對話傳進了他的耳朵。
“表兄今日怎麼來了佛寺?方才我就在門口,卻沒瞧見他進去?”
石硯愣愣回:“主子晨起便來了,小姐許是來得晚。”
“原是這樣!難怪我沒瞧見他......”
言罷忽然咯咯一聲笑,簾子在這時被人掀開,一陣冷風吹了進來。
“表兄!”
一張皓白如雪的臉忽然露了出來,嬌麵被周圍的銀白絨毛包裹著,鼻尖被風吹得微微發紅,像春桃一般可愛,雙眼卻含著驚喜,波光粼粼。
“沒想到能在這裡遇見你!今日雪這麼大,你來大佛寺祈福嗎?”
沈青彥身著墨藍雲紋直裰靜坐著,露出的半張臉分明龍眉鳳目,一眼瞧上去儀表翩翩,雖曾流落鄉野,但似是天生貴氣擁躉,即便當中沾染幾分冷淡,也不讓人覺得十分傲慢。
聽到問話,沈青彥微微頷首。
江照枝粲然一笑,她習慣了寡言的沈青彥,也並不介意他的冷淡。許是因為出身相似,又都常常孤身一人,她天然對他有幾分親近之感。
不過和她相比,沈青彥的經曆足以稱得上坎坷。
沈青彥是侯府原先的大小姐在外生下的私生子。
這是臨安侯府的一樁醜事,她也是聽姨娘偶然說起才得知。
當年的侯府大小姐,也就是如今臨安侯的姐姐,為了一介書生違抗婚事,與其私奔逃離了京城,侯府當年當家做主的還是侯老夫人,侯老夫人氣得大病了一場,隻當沒了這個女兒。
十七年後,沈青彥帶著一枚雕著鵲梅的羊脂玉找上了門。
那玉原是打了一對兒,給姐弟二人一人打了一隻,臨安侯瞧了,當下便帶著人認祖歸宗入了族譜,可惜侯老夫人已去,沈青彥的娘親當年生下他後也去了。臨安侯為此特意南下,尋到其屍骨將其帶回京城安葬了。
饒是如此,京城裡仍舊流言不斷,畢竟不曾長在府內,不了解世家貴族的規矩,自然也融入不了。
臨安侯常年在外,府裡上上下下,真正拿他當主子的人,亦是不多。
江照枝打心眼裡覺得沈青彥不容易,又覺得二人在某種程度上頗有些同病相憐,所以次次見麵都會想方設法多和他攀談幾句。
比如順手給他送一份糕點,比如瞧見他必定會和他打聲招呼......
這份感同身受和可憐之心,讓她不由對沈青彥沒了生分。
“表兄,幫幫我吧。”
江照枝趴在車窗乞求,眼底卻掩著一絲狡黠。
她實在聰明,讓他幫她,又不傷他的自尊,又不顯得刻意接近,還能讓他感受到友善。
沈青彥目不斜視,不著痕跡地撥了撥袖下的一串佛珠,也不等她說清楚要幫什麼忙,朝前頭冷冷說了句:“石硯。”
石硯回了聲是,利落地跳下了馬車。
“謝謝表兄!”
俏皮的笑容瞬時在江照枝臉上蕩漾開來,江照枝不由內心竊喜。
彆看表兄話不多、在府中獨來獨往,眼下願意幫她,心裡也定是渴望和人來往的。
江照枝的視線在車廂內遊離,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在鼻尖縈繞。
她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朝不遠處的秋竹招了招手。
不一會兒,江照枝拿過糕點盒遞進車廂。這糕點原是要送給姐姐的。
“這紅糖馬蹄糕是我親手做的,是應天一道很有名的糕點,同我先前送去的糕點都不一樣,表兄可以嘗嘗。”
末了又添了一句,“若你吃不慣這個甜味,我下次便不做這個了。”
表兄和顧玉禎同在侯府的族孰中讀書,她每次給顧玉禎送糕點時,也會順手給表兄帶上一份。
起初表兄總是拒絕她的糕點,他初到侯府,行事拘謹,生怕行差踏錯,不論是誰送的東西也不會輕易收下。
她是最了解這感受的,實在看不得他這般,隻次次不落地吩咐人將糕點送過去,好在後來他都一一收下了。
石硯很快回來了,江照枝往前看了一眼,馬車已經被推出了雪坑。
她有些驚訝,沒想到石硯看上去瘦瘦弱弱的,力氣倒不小。
沒有再停留的理由,江照枝笑著道了彆,臨走前她掃了一眼桌上的糕點,頓感心滿意足。
嘗過她手藝的人沒有說過不好的,連禎哥哥都對她讚不絕口,表兄定然也愛不釋手。
今日讓他幫了忙,又給他送了糕點,如此這般,總能讓他感受到京城的溫暖。
想到這裡,江照枝雙手抱爐歎了口氣。
哎,又是積德行善的一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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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漸深,馬車在侯府側門外緩緩停下。
“主子,到了。”
咚、咚。
石硯聽到兩聲敲擊桌麵的聲音,探身進了車廂內。
“可有線索了?”沈青彥問道。
與白日裡相比,他臉上多了幾分陰寒,令人望而生畏。
石硯低著頭回話:“人已經在後山了。”
沈青彥沒說什麼,閉上雙目休憩。
忽而一陣帶著膩味的甜飄了過來,他眉頭一皺,睜開了眼。
沈青彥伸手點了點案幾上的糕點木盒。
“同往常一樣扔了,不要拿進府裡。”
“是。”
與此同時,江府外。
江照枝方下了馬車,讓秋竹探了路才悄悄回到臥房。
梳洗一番後褪去外衫,江照枝在梨木雕花的軟塌上半躺下來。
她剛要問今日是否有信傳來時,便瞧見大丫鬟墨梅掀了珠簾走過來,開口便問:“今個兒你去大佛寺遇見沈公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