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雁的安排下,林舒望扮作下人,趁著夜色,隨著送水的車子,從角門進到德親王府。
玉弩下午便得到消息,親自帶著人來檢查送進王府的水車,林舒望借機跟著地雁往主院去。
林舒望踏進院門時,宗正暉正坐在院中,手裡拿著茶杯,仰頭看著夜幕中的殘月。
聽見腳步聲,宗正暉忙將茶放下,起身迎了上來。
進到屋內,地雁把燈點上,宗正暉才看見林舒望一身下人打扮,趕忙揮手讓地雁去找林舒望之前的衣服。
林舒望擺擺手,衝著地雁使了個眼色。
地雁會意,行了個禮,便退出室內,順手將房門掩上。
屋內隻剩下林舒望和宗正暉。
林舒望這才從懷中拿出一個帕子,展開,裡麵放著一小塊乾茶。
他將帕子遞給宗正暉,麵色凝重,帶著些急切的開口問道:“這茶葉可是皇帝賜給阿暉的?阿暉可曾用過?”
宗正暉拿著帕子,仔細端詳了半晌:“這不是前些日子父皇賜給我的明前龍井。這茶我吃著還不錯,便給自己留了兩餅,其他的都讓地雁送到雲華茶館了。怎麼?這茶不好嗎?”
聽到宗正暉隻留了兩餅,林舒望稍稍鬆了口氣。但還是不放心,捉過他的手腕,細細給他把了脈。
林舒望越聽越心驚,剛剛舒展開的眉頭又重新皺了起來,半晌才重新開口問道:“皇帝還給阿暉賜了什麼東西。”
見林舒望對自己的問題避而不答,宗正暉追問道:“舒望哥,這茶葉是有什麼不好嗎?”
林舒望有些艱難的說道:“茶葉是好的,隻是有人往裡麵加了逍遙散。”
逍遙撒,顧名思義,便是那些吃了能讓人飄飄欲仙的東西。
宗正暉臉色瞬間變得蒼白,手中的帕子飄落到地上。
他顫抖著嘴唇,想要說些什麼,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一個字。
林舒望心中不忍,但還是咬著牙繼續說道:“若阿暉將這些茶葉都用了,那必然成癮。但阿暉隻留了兩餅,按理來說,不會有這麼大的傷害。況且,這也不過半月,隻靠茶葉,阿暉體內的毒素斷不會堆積至此。所以……”
林舒望將桌上的茶點拿起來,放在鼻子下聞了聞,搖了搖頭,將茶點放回原位,繼續說道:“一定還有彆的什麼東西。”
宗正暉聞言,臉色又白了兩分,有些底氣不足的分辯道:“可那些東西是父皇賞的啊。”
林舒望眼中閃過一抹了然,麵上仍是不動聲色。
他握住宗正暉的手,輕聲安撫道:“茶葉的事可能隻是碰巧,但保險起見,一會還是將近期吃過的、用過的東西都檢查一下,畢竟逍遙散這東西……”
宗正暉聞言,沉默的點了點頭。
他打開窗戶,對著院外候著的玉弩吩咐道:“孤餓了,讓小廚房準備些東西,還有就是父皇前些日子賞的小菜,也拿些過來。”
玉弩應了聲,讓小廚房去準備。
不多時,便有下人將膳食和小菜端了過來。
待東西上齊,宗正暉便揮手讓這些人都退下去,方才輕聲喚了躲在屏風後的林舒望。
林舒望將菜肴一一檢查,新做的菜肴都沒有什麼問題,他的目光最終停留在了皇帝賜的醃菜上。
濃重的調料味讓林舒望有些分辨不清,他遲疑片刻,還是拿起了桌上的筷子。
剛伸筷去夾,宗正暉便抬手阻攔。
“隻是一點,沒關係的。”林舒望安撫道。
他小心翼翼地夾起一小塊,放在鼻尖下嗅了嗅,然後放入了口中。
片刻後,林舒望的臉上閃過一絲了然,他將醃菜吐出,又用茶水舒了口,方才指著那道菜說道:“果然是這醃菜的問題。”
聞言,宗正暉臉色愈發蒼白,他顫抖著雙手,拿起桌上的茶杯,用力握住,仿佛想要借助這股力量來支撐自己。
他無意識的端起茶杯往嘴邊送。
林舒望趕忙阻攔,宗正暉這才反應過來,像是被燙到了一般,將手中的茶杯扔回了桌子上。
茶杯與碗碟碰撞,發出刺耳的響聲。
玉弩聽見聲音,便帶著幾個下人進來,看見地上的茶杯碎片和宗正暉蒼白的臉色,心中不由得一緊。
他讓人將地上的碎片收拾乾淨,自己則走到宗正暉身邊,低聲詢問:“王爺,這飯菜……”
宗正暉看了眼正在忙碌的下人,猶豫了一下,搖搖頭:“無事,隻是茶水有些燙手。”
玉弩了然,揮手讓人將桌子上的東西撤了,換了一桌新的,之後便帶著人退下了。
房間裡又隻剩下林舒望與宗正暉兩個人。
林舒望深吸了一口氣,勉強將心中的煩躁壓下,拿起筷子,給宗正暉夾了一個茄盒:“阿暉彆想那麼多,吃點東西吧。”
宗正暉機械的將茄盒夾起來,放到嘴邊咬了一口,隨意咀嚼了幾下,便吞咽下去,隨即便開始咳起來。
林舒望趕忙站起身,給宗正暉順氣。
咳嗽停下的時候,宗正暉的眼眶已經有些發紅,他聲音發顫的問道:“舒望哥,是父皇動的手嗎?”
林舒望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不知道。
宗正暉苦笑一聲:“那便是了。”
他推開窗戶,一陣風從窗外吹進來,
自己昏昏沉沉的腦袋似乎清醒了一些,他衝著窗外低聲喚道:“玉弩。”
沒有人應聲,隻有夏夜的蟬鳴回應著他像是喃喃自語的呼喚。
宗正暉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一樣,又朗聲喚道:“玉弩,地雁。”
玉弩和地雁推門從屋外進來,畢恭畢敬:“王爺有什麼吩咐。”
宗正暉沒有回頭,仍是看著窗外:“玉弩,帶舒望哥去孤的庫房,把父皇賞賜的東西一樣一樣的給舒望哥過目。還有廚房那些,也不要漏下。這件事悄悄的辦,彆讓人知道。”
玉弩應了一聲,便要帶著林舒望往外走。
林舒望站著沒有動,小聲提醒道:“阿暉,這茶……”
宗正暉將頭扭回來,看著林舒望點了點頭,示意他自己知道,又繼續吩咐道:“地雁,放出話去,就說孤近日神思倦怠,加上腿疾又有發作,府裡新尋來的一位醫師,姓……”
他思索半晌,繼續說道:“姓王,寧州人士。”
地雁領命離去,玉弩則帶著林舒望前往庫房。
庫房。
皇帝的賜品繁多,琳琅滿目。林舒望一一檢查,不禁暗暗皺眉。
這些賜品中,不少都有逍遙散的痕跡,甚至明目張膽的摻雜在一盒助眠的香料中。
“這是……”林舒望抬頭看向玉弩,神色嚴肅。
玉弩緊張地吞了吞口水,答道:“這是前兩日聖上賜給王爺的西域香料,名叫‘幻夢’。”
宗正暉聞訊匆匆趕來,見林舒望手中的香料,臉色逐漸變得更加灰暗。
林舒望衝宗正暉微微躬身,並未注意到他的臉色,仍是細細研究著香料。
片刻後,他開口說道:“摻雜在這香料中的逍遙散,分量是旁的東西的數倍。恐怕皇帝是斷定阿暉已經成癮,方才開始賞賜這些東西。”
玉弩聞言,臉色頓時變得慘白,這些話哪裡是他可以聽的。他不自覺的向後挪了幾步,想要遠離林舒望與宗正暉。
玉弩剛剛退後兩步,便見宗正暉招手喚他,隻得又小心的上前。
宗正暉讓他將有問題的物品撤換,又叮囑道:“這件事悄悄的辦,不要走漏了風聲。”
夜色漸深,蟬鳴聲漸漸消散。
宗正暉讓地雁從老地方將林舒望送出去,靜待明日陽光。
次日。
京城裡開始瘋傳,德親王腿疾突然複發,又新加了渾身無力、失眠多夢的病症。不但將手上的差事都推了,還特意尋了一位姓王的醫師前來診治。
這消息傳得有板有眼。
當林舒望改頭換麵,以王醫師的身份進入王府時,雖然很多人都注意到,但也隻是隨便討論兩句,不過兩天便煙消雲散。
有了王醫師的這層身份在,林舒望便可以放開手腳為宗正暉調理身子。
隻是,宗正暉在不知不覺已經中服散多日,突然將散停了,自然有諸多不適。
即使是有係統的幫助,林舒望也隻能做出逐漸抵消毒性的藥。完全戒斷,還是需要宗正暉自己擺脫逍遙散的束縛。
剛開始的兩日,宗正暉隻是覺得身上有些乏力,難以入睡。
外麵的事情都交給了閆君珩去打理,林舒望則一直陪在他身邊,天南海北的隨便說些什麼。
林舒望實在不是一個擅長聊天的人,但哪怕是他一言不發坐在自己身邊,宗正暉覺得心中安穩許多。
第三日。
林舒望剛走進主殿,便見宗正暉起身迎了上來。整個人雖然有些疲態,但精神卻是好的。
不等林舒望開口說什麼,宗正暉便搶先開口:“舒望哥,這兩天辛苦你了,我今天感覺好多了。這裡有玉弩、地雁他們,你不用在這裡守著,回去歇著吧。”
林舒望正要伸手給宗正暉把脈,玉弩便扶著宗正暉往床邊走,地雁則便半推半就的把他往門外趕,嘴裡還不住的安慰道:“醫師這兩日辛苦了,這裡有我和玉弩就夠了,醫師請回吧。”
林舒望剛踏出房門,地雁便“嘭”的一聲將門關上。
地雁轉身往宗正暉床邊走,帶著些許安撫笑意的臉瞬間變得焦急,他低聲道:“王爺,林醫師已經送出去了。”
宗正暉倚靠在床上,身體在微微的顫抖,臉色慘白,大滴大滴的汗從臉頰邊滑落,哪裡還看的出剛才鎮定自若的樣子。
他喉嚨裡發出一絲微弱的笑聲,帶著些許疲憊卻好像如釋重負:“那便好,怎麼能讓他看見我如此狼狽不堪的一麵。”
宗正暉閉上眼睛,用力握住床欄,忍受著身體的不適。
玉弩和地雁心中焦急,卻不敢表現出來,小心翼翼地為他擦拭著額頭上的汗珠。
宗正暉抬手將帕子打掉,咬著牙勉強吩咐道:“冷……把炭火點上,還有之前舒望哥送的毯子……拿過來,再……”
一陣鑽心的疼痛打斷了宗正暉的話,整個人如墜冰窟,意識開始變得有些模糊。
他的臉開始浮現出不正常的紅色,頓了片刻,方才勉強開口說道:“拿繩子,把孤捆住……然後都滾出去。”
玉弩和地雁對視了一眼,地雁退出去拿東西,玉弩則仍是守在宗正暉的床邊。
自宗正暉起身來迎自己的那一刻,林舒望便感覺不對。
這逍遙散要真是這麼好醫治,那也不會有那麼多人,即使賠上身家,賠上妻女,也要趨之若鶩了。
被“請”出來之後,林舒望在門口站了一會,見實在聽不見裡麵的聲音,隻得心有不甘的前去藥房煎藥,想著一會借著送藥的機會,再探探宗正暉的狀況。
林舒望帶著煎好的藥來到主院時,正好就看見玉弩和地雁兩個人被宗正暉趕出來的一幕,心中不由得一緊。
他快步走上前,問道:“阿暉怎麼樣了?”
地雁搖了搖頭,沒有說話,玉弩則張了張嘴,似乎是有些掙紮。
片刻之後,玉弩才像是下了好大決心一般,抬頭看向林舒望,聲音帶著些許微不可察的顫抖:“林醫師,王爺情況不是很好,您進去看看吧。”
地雁有些驚異的看向玉弩。
玉弩轉身將主殿的門打開,林舒望衝他點了點頭,邁步進入了殿內。
京城的七月本就炎熱,但主殿所有窗戶都關著,地上還點著幾個炭盆,竟是比殿外還要乾燥、燥熱幾分。
不過兩步,林舒望便感覺自己的臉上已經開始冒汗。他用手隨意的抹了一下,快步往床邊走去。
遮的嚴嚴實實的床幔上,映出一個不住發顫的影子,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從床幔後傳來。
林舒望往前緊走兩步,一個手爐從床幔後滾出來,停在了他腳邊。
“孤說了,都出去。”沙啞的聲音從床幔後傳來。
那聲音像是砂紙,毫不憐惜的打磨著林舒望的心,讓他感覺到一陣鈍鈍的疼。
林舒望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伸手將床幔掀開。
剛才還似有似無的血腥味一下變得清晰了起來,林舒望看見宗正暉蜷縮在兩床厚被下,身體在不住的抖。
他小心的將被子掀開一個角,宗正暉的臉從被子在露出來。
宗正暉沒有發現林舒望,仍是緊閉著雙眼,雙手被繩子捆住,即使那繩子被玉弩細心的用綢緞與棉花裹住,宗正暉卻掙出道道血痕。
他懷裡抱著林舒望去年除夕送他的毯子,每當疼的厲害的時候,便抱的更緊兩分,好像這樣便可以緩解他的疼痛。
林舒望坐到床邊,將宗正暉慢慢扶起,用手輕輕為他梳理淩亂的碎發,有些沙啞的喃喃道:“阿暉……”
宗正暉感覺一股清淡的藥香鑽入到自己的鼻腔之中,他有些懵懂的睜開眼睛
在看見林舒望的一瞬間,他愣了下,繼而有些勉強的勾起唇角。
自己一定是疼狠了,不然怎麼會出現幻覺。
他就這樣呆呆的看著林舒望,眼神中流出他自己都不曾發現的貪戀。
林舒望沒有注意到宗正暉的異樣,見宗正暉稍稍安靜下來,他以為宗正暉暫時熬過了較為難過的一段。
林舒望趕忙解開捆住宗正暉雙手的繩子又從食盒中將藥碗拿出來,遞到他嘴邊,柔聲安撫道:“阿暉,喝點東西,會好受一些。”
宗正暉乖乖的張開嘴,任由林舒望將苦澀的藥汁喂他喝下。
林舒望將已經空了的藥碗放回食盒中。
宗正暉忽然抬起手,輕輕撫慰林舒望的發絲,小聲喃喃道:“我還是喜歡你本來的樣子。”
宗正暉的聲音很小,林舒望隻是模模糊糊的聽見他說了些什麼,他將食盒放下,看著宗正暉,輕聲問道:“阿暉,你說什麼?”
宗正暉深吸一口氣,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
他抬起頭,盯著林舒望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說道:“我說,我喜歡你,我心悅你。”
林舒望愣了下,躲開了宗正暉的目光,低下頭,臉上浮現出一個有些苦澀的笑容。
宗正暉是將自己當成府中的姬妾,才說出這番話來。
宗正暉看見林舒望逃避的眼神,心中一陣疼痛。
他抓住林舒望的手,繼續說道:“你可能覺得我瘋了,但我真心實意地喜歡你,想象你照顧我一樣照顧你,保護你。”
林舒望掙紮了一下,終究還是沒能抽出手,他掩蓋掉眼中的自嘲,隨聲附和道:“我也心悅於王爺。”
聽林舒望這樣說,宗正暉的精神突然一振,他沒有注意到林舒望奇怪的稱呼,隻是強撐著坐起來,將林舒望拉向自己的身邊。
林舒望沒有料到病中的宗正暉還有這樣的氣力,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自己已經靠宗正暉的胸膛上了。
宗正暉將他緊緊抱住,很久才將人放開。
林舒望有些無奈,正要起身,宗正暉卻突然貼近他,在他的臉頰上親了一下。
林舒望有些不知所措,他不自覺的用手撫摸了一下宗正暉剛才親吻的位置,有些難以置信的看向宗正暉。
宗正暉則是滿目柔情的看著他,眼眸中訴說著深情。
林舒望心頭閃過一個怪異的念頭。
要是宗正暉是向自己表白的,那該多好。
這個念頭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
他趕忙甩甩頭,想要甩掉自己剛剛離奇的想法。
他有些狼狽的拿起食盒,隨意行了個禮,逃也似的離開主殿。
宗正暉留戀的看著林舒望離開的背影。
許久之後,他才重新躺回到床上。
宗正暉當這日的事是一場幻夢,林舒望更是不願提起,二人的關係並沒有什麼變化。
這段時日,林舒望不是守在宗正暉床邊,便是在藥房調整藥劑。
宗正暉有些混沌的神思也逐漸清醒,看著日日在自己床邊照顧的林舒望,還是什麼都沒說出口。
待到宗正暉的病灶完全拔除,已經是秋日了。
宗正暉處理的第一件政事,便是被德親王一派壓了三個多月的皇陵與摘星樓修繕的事情。
玉弩進到宗正暉的書房,手中還拿著四皇子的拜帖,他有些為難的說道:“四殿下下帖子,約殿下明日到雲華茶樓一敘。”
宗正暉拿起那帖子看了看,思索片刻後,將帖子放到桌上。
“告知四弟,孤明日會準時赴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