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衡十九年三月,京城的冬天已經過去,氣溫逐漸回暖,皇宮中的花競相盛開。
太後的身子時好時壞。明年氣候也已經轉暖,她的風寒卻又一次發作,甚至比前些日子來的更加凶險。
太後身子不好,慈寧宮的氣溫也仿佛停滯在了深冬,宮女太監無不戰戰兢兢,小心服侍著。
這個月,太後召見林舒望的次數變多了,每次也仍舊是和顏悅色的。
隻是,林舒望已經確定,或許十天,或許半個月,包庇德親王毒殺親祖母這口黑鍋,就要嚴嚴實實的扣在自己頭上了。
他已經決定先下手了。
他妥善處理好了德親王的賀禮,能看到的都被他用彆的香料掩蓋過一遍。
之後即使太醫要查,也隻能查到,榮親王給太後送的東西用一些可以寧神安枕的熏香熏過。
雖然有些刻意,但這也是他能想到最好的解決辦法了。
林舒望是在清明後第三天動的手。他在太後的香爐上做了些手腳。
他做的十分拙劣,甚至有些刻意。所用的藥材,都是直接到太醫院領的。
隻要皇帝願意查,就很快能查到他頭上。
到了動手的那一刻,林舒望還是猶豫了。
他終究沒有下死手,隻在香爐中放了些可以催化太後體內藥物的東西。太後是死是活,全都看她對待宗正暉的態度。
若是最後身死,也是她自己的選擇。
從下午到傍晚,慈寧宮安靜的同往日沒有什麼區彆。
但林舒望知道,今天晚上必然會有一場大戲,或是太後突然重病,或是太後突然駕崩。
隻是,這場太後自導自演,又被他暗中偷換劇本的大作,他是無法目睹了。
這三個時辰,是他為自己爭取來的生機,用來轉移自己“屍體”的時間差。
林舒望在晚膳後服用了假死藥。
係統說的沒錯,假死藥就是一種毒藥,他感覺一陣鑽心的疼痛,五臟六腑都開始燃燒,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鐘,也許是半個時辰,疼痛漸漸減緩,一切都逐漸變得遙遠,變得模糊。
他失去了知覺。
收拾碗筷的小太監遲遲沒有聽見林舒望喚他,在門外問了幾聲都沒有回應,隻能大著膽子推門進來。
一進門便看見,林舒望倒在桌案上,臉色是詭異的青紫。
小太監跌坐在地上,半晌才勉強探了探林舒望的鼻息,發現他已經中毒而亡。
這件事情並沒有在宮中引起太大的波瀾。
管事的太監在確定林舒望無親無故,又沒有背景後,便報了個暴病而亡,草草將人拉去埋了。
次日一早,皇帝正在和賀貴妃一同用早膳,長生突然闖進來。
一進到殿中,長生便“撲通”一聲跪在皇帝跟前,哭道:“太後娘娘薨了。”
聽到這話,在皇帝麵前一貫端莊持重的貴妃,手中的筷子的掉在了地上。
她蹭的站起來,也不管皇帝還在場,指著長生,顫聲喝道:“你胡說,姑母昨天還好好的,我還去她宮中和他說了好些話,怎麼突然就……。”
貴妃的努力了半天,終究還是沒說出那個字,眼淚從眼角流了下來。
長生忙向上叩頭:“昨天夜裡太後娘娘還好好的。今天到了太後起身的時辰,侍書姑姑叫了好幾聲,太後娘娘都沒有應聲,才發現太後娘娘已經薨逝了。”
貴妃已經哭的快暈過去了,還是貴妃身邊的秋荷先反應過來,跪在地上哭道:“皇上,此事有蹊蹺。奴婢昨日同娘娘去太後宮中時,太後娘娘還說最近身子好了許多,再過兩日便可大好了,怎麼今天突然就……”
貴妃一聽這話,也稍微緩過來了一些,強撐著精神,說道:“是啊,姑母昨日精神還不錯的,怎麼突然就……還請聖上為姑母做主啊。”
皇帝聽到長生的第一句就放下了筷子,臉色越來越黑,眉毛也逐漸蹙起,似乎在思索著什麼。
一直到貴妃跪到他麵前,才稍稍回過神,將人扶起來,略微僵硬的開口道:“先去看看太後。”
貴妃忙跟在皇帝身後,平日裡精致的妝容已然哭的有些花了,鬢發也有些散亂,但如今也顧不得這些了。
皇帝到達慈寧宮時,慈寧宮中的宮人都已經被皇後扣下了。
皇後帶著幾個先來的宮嬪,哭哭啼啼的跪在殿外。
隨從的丫鬟太監,也都跟著跪在院子裡,低著頭發出小聲的嗚咽。
皇帝徑直走進慈寧宮中。太後的靈柩就停在宮中的正殿,殿內的其他陳設還沒來的及布置,都與往常一樣。
皇帝看著太後的靈柩,沉默了好久,方才退後兩步,衝著太後的靈柩行了大禮。
行過禮後,皇帝轉過身來,臉色黑沉的嚇人。
他一言不發的走出內殿,衝著跪在地上的皇後問道:“侍候太後的宮人呢?”
皇後:“已被臣妾關押起來了。”
“給朕查,太後近期見了什麼人,吃了用了什麼東西,都給朕查清楚。”皇帝眼神冰冷的掃視著眾人:“給太後治病的太醫呢?讓他給朕滾過來,朕倒要看看,是哪裡來的庸醫,連個風寒都治不好。”
皇帝話音剛落,便有小太監連滾帶爬的從門口跑進來,跪在地上,話都有些說不利落了:“聖,聖上,這段時間給太後娘娘問平安脈的林,林院判,昨天晚上,晚上,得急病死了。屍體本應是送回本家的,但這林院判孤身一人,宮裡管事的公公,便,便自作主張,將人送到亂葬崗埋了。”
聽到這話,皇帝怒極反笑“:很好,很好,昨天晚上死了個太醫,今天一早太後就薨了?天下竟有這麼巧的事?”
皇帝伸手點了皇後,貴妃,賢妃,說道:“你們給朕查,太後宮裡的這些奴才,一個一個的查。還有那個太醫,埋了就給朕挖出來。朕倒要看看,是誰這麼大的膽子,竟然敢謀害當朝太後。”
太後薨逝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前朝,文武大臣紛紛上書,或是表示哀痛,或是安慰皇帝、歌頌皇帝仁孝。
其中賀家對太後的逝世尤為哀痛,多次上書表示,想讓家中女眷進宮看太後最後一麵。還旁敲側擊的在表中暗示,太後生前最喜歡榮親王,太後的祭禮應當由榮親王參與操辦。
皇帝深覺有理,將太後的喪葬事宜交給榮親王操辦,禮部協作。
詔書一下,朝中瞬間議論紛紛。
葉文彬和幾個位高權重的大員直接進宮勸誡,稱榮親王犯錯禁足,不應擔此重任。有些平日裡向著榮親王說話的大臣,也紛紛跳起來反對。
雪花般的折子飛到宮中,進宮勸誡的大臣一波接著一波。
皇帝不勝其擾,終究還是鬆了口,讓禮部全權負責太後喪儀之事。
太後薨逝,諸位皇子自然是要進宮的。
雨自巳時就開始淅淅瀝瀝的下,到宗正暉進宮已有越下越大的趨勢。
細密的雨絲從天空中飄落,宮中的小太監為宗正暉打著傘,水滴從傘沿滴下來,時不時有幾滴被風吹到宗正暉的衣角上,在月白色的衣袍留下星星點點的水痕。
宗正暉疾步向慈寧宮走去。
太後薨逝是大事,宮中的宮女太監大都噤若寒蟬,衝他行禮後匆匆離去。但總有幾個不要命的,小聲談論著宮中的事情。
“太後娘娘怎麼突然薨了?”
“誰知道呢,我聽說太醫院昨天死了個太醫,今天太後娘娘就薨了。這清明剛過,彆是宮中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吧。”
“你快彆胡說,皇後娘娘最聽不得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或許是……”
宗正暉站在他們身後,隱約聽到他們說的話,他輕咳一聲。
那幾個宮人回頭一看,發現是德親王,嚇得跪在地上,不住的叩頭。
“你們剛才說太醫院怎麼了?”宗正暉臉色不太好,盯著幾個宮人問道。
那個起頭的太監瑟瑟發抖了半天,又磕了幾個頭,才小聲回道:“奴才們聽說,昨天太醫院死了個太醫,因他新來宮中,家中又無人,總管便讓草草拉去埋了。”
宗正暉聽這話心中頓感不好,盯著這幾人看了片刻,冷冷的開口“管好你們的嘴。”
說罷便轉身離去,幾個小太監如蒙大赦,衝著他的背影又叩了兩個頭,才哆哆嗦嗦的起身,逃命似的離開了這條甬道。
“玉弩,找信得過的人去太醫院打探一下,看昨天宮中死的是哪位太醫。然後再給林大人帶個話,和他說最近宮中不太平,讓他儘快想個由頭出宮。”宗正暉在玉弩耳邊小聲吩咐幾句。
玉弩點應下,悄悄離開了隊伍。
宗正暉繼續往太後宮中走,有些心神不寧。
他不斷的說服自己,太後的事情,舒望哥早有防備,不會有事的。
太醫院突然死了個太醫,恐怕也隻是巧合。
但舒望哥不就剛好符合太監口中的“新到宮中”“家中無人”嗎?
況且,元宵節,竹林中,舒望哥將自己從不離身的戒指贈予自己,還有說的那些話……
一路走來,宗正暉的後背已經被冷汗洇濕,臉色也逐漸蒼白。等到了慈寧宮,整個人看起來失魂落魄,步伐虛浮,倒是真有幾分哀痛之至的感覺。
太後靈前。
宗正暉跪下磕頭,起來已經是淚流滿麵。
榮親王跪在一邊,看他如此,心中冷笑不已。
自己這個三弟與太後關係向來疏遠,此番惺惺作態,實在是假的很。
宗正暉沒有注意到榮親王異樣的眼光,隻是默默的跪著,內心中兩種聲音在不斷爭吵。
一個聲音告訴他,舒望哥一定早有防備,必能安然無恙。很快就會離開這個地方,以後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做自己想做的人。
另一個聲音則告訴他,昨天太醫院死的太醫就是舒望哥。舒望哥在提醒自己的時候就做好了赴死的準備,甚至已經將他的貼身物件交給了自己,而自己這麼長時間也沒有實現當時的承諾,才釀成了今日之禍。
宗正暉就這麼魂不守舍的一直跪著。
有人認為他是為太後的事情悲傷至極,讚他實在孝悌敦厚;也有些人覺得他逢場作戲、心機深沉,但都未對他今天的作態起任何疑心。
從慈寧宮出來時,已經是夜晚,雨已經停了,空氣中彌漫著陣陣的潮氣。
宗正暉的臉色比剛進慈寧宮時更加蒼白,步態虛浮的幾乎下一秒就要摔過去,臉上還有未乾的淚痕。
玉弩看見他從殿中出來,連忙上前攙扶,小聲安撫道:“太後娘娘向來溫柔慈愛,定然不願意看見殿下哀痛至此。殿下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子,不然太後娘娘泉下有知,也不能放心啊。”
宗正暉擺擺手,製止了他繼續往下說,啞著嗓子問道:“林大人怎麼樣了?”
玉弩沒有應聲。
宗正暉停下腳步,定定地盯著他,聲音又沙啞了幾分:“你和我說實話,林大人是不是已經……。”
玉弩沉重的點了點頭。
宗正暉眼淚瞬間奪眶而出,想要開口說什麼,玉弩忙打斷他,低聲勸道:“殿下,現在還在宮裡,林大人的事卻是有些蹊蹺,不妨回去說。”
宗正暉勉強壓抑不斷湧出的淚水,張了張嘴,半晌才低聲說了句:“走吧。”
德親王府。
宗正暉一進到院中,便把其餘的下人全都趕了出去,隻留下玉弩一個人,方才啞聲開口問道:“行了,說吧。”
玉弩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臉上已經有淚痕,略帶嗚咽的開口道:奴才派人去太醫院打探過了,說是林大人是昨天晚膳後得急病走的。奴才覺得奇怪,前些日子見林大人時還好好的,怎麼就突然急病走了呢?奴才就又在太醫院打探了一番,聽幾個見過林大人屍身的太醫說,林大人分明就是中毒而亡。
宗正暉的呼吸驟然變得有些急促。
玉弩還在繼續往下說:“但因為林太醫剛到宮中不久,無甚根基,又沒有家眷,管事的太監圖省事,便報了個急病而亡。”
宗正暉眼眶通紅,狠狠的一拍扶手,罵道:“這幫狗東西。”
之後又追問道:“林大人的屍身現在何處?”
“內務府總管讓人將林大人的屍身……拉去亂葬崗埋了。今天太後薨逝,聖上聽聞林大人的事震怒,又……又……”
見宗正暉的臉色由白轉青,玉弩咬咬牙繼續說道:“又命人將林大人的屍身挖出來了,現在應當已經送回宮裡。 ”
宗正暉突然大笑出聲,眼淚也止不住的往下流,臉上的表情有些猙獰,看著甚至有些癲狂。
玉弩一臉驚恐的看著宗正暉,低聲喚道:“殿下?殿下?”
良久,宗正暉止了笑,聲音沙啞喃喃自語:“真是不錯,真是……不錯,舒望哥這麼一個如玉般的人,護著我,保著我,替我謀算,替我安排,到最後……到最後……居然落了這麼個下場。”
門外一陣吵嚷。
宗正暉眼睛通紅,衝著玉弩吼道:“不是讓你把人都轟出去了嗎?門外在吵什麼?讓他們趕緊給孤滾,再讓孤聽見,一律杖斃。”
玉弩趕忙跑到院門口。
打開門,就見閆君珩站在門外,剛才的聲音是他和守門的下人爭吵引起的。
閆君珩在德親王府的身份頗為特殊,玉弩皺了皺眉,小聲勸道:“殿下今天心情不好,閆先生改日再來吧,不要觸了殿下的黴頭。”
閆君珩一拱手:“還請公公幫忙通傳一聲,圭璋此時來是為了……”
他看身邊的下人都離著自己有一段距離,方才小聲繼續說道:“林大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