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親王腿疾痊愈的事,很快便在京城傳開了。
恭賀的、送禮的,從早上開始就沒斷過,吵吵鬨鬨了大半天,到日頭快落山時,方才安靜些許。
往日德親王府懶散懈怠的仆人如今也都忙碌起來,襯得府中多了幾分生氣。
四皇子宗正逸第一時間帶著一車賀禮,到府上賀喜。
進到府中,也不用人通傳,便急急忙忙的往主院去。
宗正暉正在清點禮品單子,見宗正逸進來,便起身去迎。
宗正逸圍著他轉了兩圈,不住的打量著他的腿,眼中帶著藏不住的笑意:“三哥的腿可算好了,如今便算是苦儘甘來了。”
“還是要多謝四弟這段時間的照顧。”宗正暉衝他一拱手:“若沒有四弟的暗中接濟,還有林大人,我這腿恐怕是……”
不用宗正暉請,宗正逸便拉過一條凳子坐下。
聽得宗正暉談及林舒望,半晌才將人對上:“就是之前拿你試藥的那個太醫?”
宗正暉含笑點點頭,剛想再說兩句,宗正逸就嗤笑一聲:“他倒是有些本事。”
之後便不願多談,轉了話題:“如今三哥已經能站起來了,恐怕……”
他一指榮親王府的方向:“那位就要忍不住了吧,三哥還是小心為上的。”
“那是自然。”宗正暉拿起桌上的茶壺,給宗正逸滿上一杯,又囑咐道:“不過你也要小心,若是他對你出手,我也不一定能護住你。”
宗正逸:“三哥放心,我知道。況且,我一閒人,他哪有閒心來招惹我。”
“那便最好。”宗正暉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過,如今你風頭正盛,說不定哪一日……”
宗正逸一愣,轉而大笑道:“三哥實在是多慮了,我最煩朝堂上的彎彎繞繞,讓我聽那些老頭子胡扯,不如多聽幾支美姬新譜的曲子。”
宗正暉苦笑著搖搖頭:“若是真到了那一日,這些恐怕也由不得你我了。”
“等到了那一日再說吧。”宗正逸笑著接道,眼中的冷意一閃而過,之後又如往常一樣,招呼玉弩給自己上德親王府新做的點心。
林舒望一進德親王府,看到的就是一路的禮品。
從大門一直延伸到內院,丫鬟仆役跑前跑後的清點著,甚是熱鬨。
迎麵碰上了從主院出來的宗正璟,他趕忙讓到一邊,躬身施禮:“臣林舒望,見過榮親王殿下。”
宗正璟並未讓他起身,像是第一次見他一樣,上下打量了他許久,才冷冷的說道:“林大人醫術高超,華佗難治的腿都能醫好,又生了這麼一張……”
“能說會道的嘴。”他一字一頓的說道,不帶一點起伏,“真是讓孤刮目相看啊。”
“殿下謬讚了。”林舒望不卑不亢的回道,仿佛沒聽到他話中的諷刺。
“大人醫好了德親王的腿,不知父皇和德親王會賞大人些什麼。大人可要好好保重身子,彆像那些福薄的,便是封了公爵也沒命享。”宗正璟的話中帶刺。
林舒望卻依舊麵色平靜:“多謝殿下提醒,微臣不過是求個心安。常言道:‘善人必有天佑,惡人自有天收’。臣向來行事磊落,自然也不擔心命短福薄。”
聽到這話,宗正璟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林大人倒是有信心,不過這世道變幻莫測,誰又能保證一生順遂呢?大人乃是宮中太醫,卻與德親王如此親近。這禍事啊,不定哪天便落在大人身上了。”
宗正璟一甩袖子,帶著人便往門外走去。
林舒望在他身後朗聲道:“臣恭送榮親王。”
林舒望走進內院時,宗正暉看著天邊的殘月。與前院的熱鬨相比,這裡顯得格外的寧靜。
聽見有腳步聲,宗正暉忙回神。
見是林舒望,便笑著迎上來,拉起林舒望的手,往殿內走。
林舒望讓宗正暉在椅子上坐下,俯身檢查他的腿。
宗正暉似有些不快,眼睛卻一直盯著林舒望。
林舒望站起身來,淨過手,方才從白芷手上拿過一個盒子,遞給宗正暉。
宗正暉打開,盒裡麵裝著一塊玉佩,上麵刻著一輪滿月,雲霧環繞其間。
宗正暉聽林舒望對自己說道:“這塊玉佩陪了我許多年,如今送給殿下,還請殿下不要嫌棄才是。”
他將玉佩拿在手上把玩,腦中忽然閃過一句詩:願假長繩留玉兔,望舒能與倩誇娥①。
自己又何嘗不想要時間暫停於此,無需擔憂朝堂紛爭,無需擔心權謀算計。但……
他鄭重的將玉佩收起,開口問道:“舒望哥,再過半月便是年節了,可還同去年一樣,到德親王府與我共度嗎?”
林舒望搖搖頭:“我來便是要說這個。我畢竟是皇帝身邊的太醫,和阿暉走的太近不好。況且隱瞞阿暉腿疾這事,皇帝就算不說,心中也有不滿,如此便更要避嫌。”
宗正暉眉頭緊皺,終究隻是說出一句:“望舒哥辛苦了,千萬保重自身。”
林舒望將他的眉頭扶開,安慰道:“左右我也幫不上什麼,阿暉有事多和閆兄商量。”
想到剛才的事,他又補充道:“剛才在你府上碰見榮親王了,他似乎有些急躁,恐怕不日便會動手,阿暉要小心。”
宗正暉點點頭,看著月亮從雲霧中浮現出來,小聲說道:“舒望哥會一直護在我身邊吧。”
林舒望遲疑片刻,點了下頭,心中卻一片淒然。
若是榮親王倒了,下一步就是推宗正暉上位了,再然後……
便該離開了。
建衡十八年十二月末,皇帝突然下旨,查抄吏部尚書賀圖的府邸。
查抄出銀兩數百萬兩,金銀細軟無數,還……查出了一件龍袍。
一時間,朝堂人心惶惶,皇帝震怒,下旨三日後早朝。
腿疾恢複後,皇帝便有意讓宗正暉參與到朝堂事務中來。所以,這次的早朝,宗正暉也必須到場。
剛到寅時,宗正暉就已經在午門外等候了。
此時,午門外已經聚集了不少官員,被皇帝罰奉的榮親王也在此列。
榮親王與賀家一派麵色都不太好,站在一旁黑著臉默不作聲。
文武百官也不敢靠近,在他們稍遠一點的地方,三三兩兩圍成一圈,小聲議論著,不時還有人往榮親王這邊看上一眼。
第三通鼓響過後,圍在一起的百官漸漸散開,按照官位等級排隊站好。
待到鐘鼓司鳴鐘後,規規矩矩的從掖門依次進入皇宮。
皇帝麵上雖有疲色,卻依舊端坐於奉天殿的正中,接受文武百官的叩拜。
百官先在丹墀東西行了叩拜大禮,齊聲念道:“聖躬萬福”。
之後一一複位,分班對立再次跪拜。
皇帝不耐煩的揮揮手:“眾愛卿平身”
依據流程,此時應是鴻臚寺官員先出列,上報入京謝恩、離京辭官的人數,但未等他出列,便有人搶先一步。
內閣首輔賀牧之出班跪地,衝著皇帝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禮,之後也不起身,繼續叩首謝罪道:“臣有罪,臣未約束好家人、管教好後輩,未及時發現賀圖與奸黨結交。臣之前便令其斷絕聯係,未想賀圖竟被奸黨所惑,甚至還將其所贈金銀私藏於家中,被人陷害,釀成今日大禍……”
皇帝聽著賀牧之在下麵哭哭啼啼的,心中甚是煩悶。他一拍龍書案,向下喝道:“你知道賀圖犯的什麼罪?前些日子,他私下議論國事,對朕有怨懟之言。朕看在他是老臣,不忍苛責,不過小懲大誡,沒想到他不知收斂,居然敢結黨營私,還私藏龍袍,預謀造反。”
賀牧之忙向上叩頭,不過幾下,額頭便已滲出血:“聖上明鑒,臣一家絕無此心,是賀圖愚鈍受人挑撥,龍袍之事是遭人陷害。臣已派人去捉拿,相信不久便有結果,還請聖上寬限臣些許時日。”
左副都禦史葉文彬出列,向上拜道:“賀大人此言差矣。三月前便有傳言,說是賀圖對聖上不滿。怎麼那時候,賀大人不派人去查清此事,清除奸黨,反而聽之任之,對其結黨營私之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今出事便說是受人蠱惑,遭人陷害,推的一乾二淨。賀圖倒是清清白白,好不可憐。”
賀牧之還要分辯,文武中便又站出一人,此人輩分頗高,乃是皇帝的妻舅。
趙國舅平日裡從不摻和這些事情,今日卻不知怎的,竟出班向上拜道:“賀圖此人一貫囂張跋扈,又借著與榮親王交好,平日裡便不把諸位大臣放在眼裡。聖上稍加訓誡,便懷恨在心,有了不臣之心。隻是不知,是否有哪位宗室親眷卷入其中。”
趙國舅這話說的不算含蓄,言語中無不暗示賀圖的事,榮親王可能參與其中
皇帝冷冷的看著榮親王:“榮親王,賀圖的事你知不知道?”
宗正璟忙出班叩首:“父皇贖罪,兒臣這些日子病著,並未見過賀圖賀大人,對他所做之事也一無所知。”
皇帝聽了,冷哼一聲,拿起桌上的茶杯就往下砸去。
瓷器與大殿的青石板相撞,發出尖銳的碎裂聲音。
碎片四處飛濺,有幾片直接衝著宗正璟而來,宗正璟也不敢躲,咬著牙生生受了。
皇帝仍是不解氣,罵道:“沒見過?朕可是聽說,賀家進貢的金錢蓮,你日日都在用。賀圖的轎攆十日有八日經過你府門,你說沒見過。”
宗正璟一連磕了三四個,方才抬頭,臉上已有淚痕:“父皇明鑒,兒臣這些日子一直病著,確實未曾用過什麼金錢蓮,也未見過賀大人。”
大殿中靜的可怕,皇帝麵沉似水的盯著宗正璟。文武百官皆低著頭站立,連呼吸的聲音都儘量放輕。
頓了片刻,宗正璟又開口辯解道:“兒臣真的冤枉。父皇知道的,兒臣向來安分,從未有什麼大錯。今日不知怎的,宮中竟有傳言,說三弟的腿是兒臣的錯。兒臣真是百口莫辯,心中委屈,便病了幾日。之後就又有傳言,說賀大人與兒臣來往過密,說兒臣私用進貢之物。”
宗正璟看向人群中的宗正暉,眼中流露出些許恨意:“偏偏在這時,三弟的腿便好了?還是說有人借腿疾之名,暗中謀劃,意圖暗害兒臣與賀大人。”
他又向上拜道:“兒臣冤枉,賀大人冤枉,還請父皇明鑒。”
皇帝臉色稍緩,轉而將目光移到宗正暉身上。
聽得他提起自己,宗正暉忙出列與他對峙:“榮親王這話說的奇怪,孤的腿確是近日才有所好轉。怎麼到了你這裡,便是孤借腿疾之名暗中謀劃?況且孤與賀大人往日並無恩怨,好端端的陷害他做什麼?”
宗正暉向上一拱手:“父皇,榮親王既覺得冤枉,那便懇請父皇讓刑部重查此事,也好還兒臣一個公道。”
皇帝對他的話不置可否,盯著他看了片刻,方才說道:“此事牽扯到榮親王,榮親王又覺得冤枉,那便讓刑部重查此事,務必給朕好好查清楚。”
宗正璟向上謝恩。
皇帝看著趴在地上的宗正璟,補充道:“榮親王身子向來不好,如今又牽扯到這樣的事情之中,那便好好在王府養病便是,無召便不要出來了。”
“至於德親王。”皇帝頓了一下,眼中閃過一抹懷疑:“你腿也好的差不多了,就跟著禮部準備除夕宴的事情吧,刑部的事情你就不必參加了。”
宗正暉躬身應是,再起身時,龍書案後已沒了皇帝的身影。
宗正暉隨著眾大臣往奉先殿外走。
皇帝不讓自己插手刑部的事,想來是對宗正璟所說的話有所懷疑。
不過,賀圖確實是自作自受,隻要讓人盯緊刑部,按部就班的查,應該就不會有大問題。
轎攆出了皇宮,便往王府駛去。
快德親王府的時候,宗正暉突然聽到一陣陣的喧嘩。
德親王府在京城的邊角位置,平日裡也向來寂靜。
他掀起簾子,看見林宅的大門敞著,不少仆役正往外搬東西。許多看熱鬨的人,對著院子指指點點,說什麼真是好福氣。
宗正暉心下一驚,讓玉弩前去打探。
見是王府的人,下人們也不敢隱瞞,一五一十的說了。
玉弩滿臉喜氣的回報道:“林大人大喜。聖上說林大人醫治殿下有功,賞了林大人不少好東西,又將林大人從八品太醫升為正六品的院判。聖上還說,林大人宮裡宮外跑著不方便,便在宮內指了個院子給林大人暫時居住。”
宗正暉點點頭,麵上卻不見喜色,說了聲回府,便將簾子放下了。
窗簾隔絕了外界的光亮,狹小的轎子內十分昏暗,宗正暉隱沒在這團昏暗中,感覺轎外的冷風從轎子的縫隙中穿進來,吹的他渾身發涼。
說的好聽,宮裡宮外跑的麻煩。不就是尋個由頭,將舒望哥軟禁在宮中嗎
舒望哥不過是個太醫,怎麼突然引起父皇如此重視。還是說……
因為今天榮親王的那番話,父皇起了疑心?
轎子進了王府,宗正暉偷偷囑咐玉弩去尋兩件下人的衣衫,又吩咐道:“沒有孤的允許,誰都不許進來。”
說罷,三步並作兩步的衝到院中,砰的一聲關上了院門。
他換上下人的衣服,從角門溜出了德親王府。
林宅的院門大敞著,來來往往都是搬東西的仆役,沒人注意到德親王混入了院中。
林舒望正在收拾院中的藥草。
他將長好的摘下來放到藥箱中,又把還未成熟了連土一起挖出,栽到一旁的花盆裡 。
聽見腳步聲,林舒望停下了手中的活計,帶著些警覺的看向院門的方向。
見是個仆役,他剛要開口詢問,就看見宗正暉那熟悉的麵龐,不由的笑道:“阿暉怎麼這個時辰過來了,還這身打扮。”
宗正暉微微勾唇,但想到所為何事,瞬間又笑不出來了。
他板著臉說道:“舒望哥彆打趣我了,今日之事是我連累了你。榮親王狗急跳牆,因為這個,父皇對你起了疑心,才讓你搬到宮中去的。”
林舒望一怔,笑著說道:“無妨。我也算占了便宜,不過一年的時間就從太醫升到院判,多少人做夢都不敢想的。況且皇帝就算有疑心,也不會隨意打殺我,我自己小心就是。”
宗正暉小聲嘟囔著:“隻是這樣的話,我之後想見舒望哥便更難了。”
林舒望以為他說的是與自己商討對策之事,自嘲的一笑:“論謀略我比不上閆圭璋,論權勢我比不上葉家的諸位大臣,論學識我連秀才都不是,在這件事情上我實在是幫不上什麼忙。”
宗正暉低頭不語。
可是在我深陷泥潭的時候,隻有你願意拉我一把;在我孤獨無助的時候,隻有你願意陪在我身邊。
林舒望想要用手揉一揉宗正暉的頭發,卻剛挖過藥泥,隻能尷尬的放下,繼續說道:“入宮也沒什麼不好的,我可以幫你留意宮中的情況,閆圭璋的妹妹玉茗也已經回到皇後宮中伺候了。若是外麵有什麼急事,或者宮中有什麼消息,也可托她轉達。”
宗正暉點點頭,看著林舒望與往日並無不同的神態,甚至眼中還有幾分奇異的光芒,心下一片酸楚。
林舒望看看白芷忙碌的身影,沉吟半晌,開口說道:“白芷年紀太小了,跟我入宮也不方便,讓她回德親王府伺候吧。”
宗正暉點點頭,神色有些落寞。
宅中的陳設搬走了,院內的草藥帶進了宮,連小丫鬟都安排的明明白白。
那麼對我呢?對我你可有什麼囑托。
宗正暉想和林舒望多說兩句,和他說自己的不舍,說自己不願意他進宮,但終究他隻是囑托道:“萬事小心。”
林舒望衝他安撫的一笑,鄭重的點了下頭。
林舒望走後,宗正暉在已經被搬空的宅子呆立了半晌,方才歎了口氣,往自己府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