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正暉又三番兩次的叮囑林舒望,不要插手榮親王的事情。
榮親王稱病後,更是直接勸他告假。林舒望不肯,他又想要上折子將林舒望討要到德親王府。
閆君珩全力勸阻也無用,隻得又將林舒望搬出來。說,若是殿下上了折子,林大人的處境會更加危險,宗正暉這才作罷。
林舒望和同行的張院判一同下了車,站在榮親王府門口。
一乘轎攆從榮親王府中駛出,林舒望看著那轎攆上的花紋,微微眯眼。這花紋他之前見過,似乎是賀家的獨有的。
他暗中給榮親王記上一筆,盤算著如何讓這件事傳到皇上耳中。
兩月前林舒望就來過榮親王府一趟,如今又站在這華麗的匾額下,心境與上次稍有不同。
自己在宮中伺候,平日也沒有合適的理由接近榮親王府。榮親王稱病,倒給了他個機會,正好可以探聽一二。
林舒望嘴角微微上揚,不由的加快了腳步。
張院判趕忙將他拉住,小聲在他嘀咕道:“你我不過是來給王爺看病的太醫,本就應當小心行事,況且……誰不知道你與德親王走的親近,更要小心行事。”怎麼如此莽撞。
恰好院中吹過一陣冷風,林舒望逐漸冷靜下來。他放慢了腳步,衝張院判投去感激的眼神。
兩人來到榮親王養病的寢殿。
床上的帷幔拉著,看不見人,內裡時不時傳來一陣沉悶的咳嗽。
兩人在床邊規規矩矩的行禮問安。
膝蓋接觸到冰涼的地麵,刺骨的寒意讓林舒望越發清醒。
他與榮親王宗正璟的地位差距,從來都沒有縮小。隻是在德親王府的謀算,模糊了他兩個月前的記憶。
床邊的兩個侍女將床上的帷幔拉開,宗正璟抬眼看了看下麵跪著的兩人,有些慵懶的開口:“張大人,你先下,讓林大人來給孤把脈。”
張院判行了個禮,給林舒望遞了個眼色,讓他小心行事,才帶著些不安的退了出去。
寢殿的門打開又關上。
斜倚在床上的宗正璟,冰冷的看向林舒望,那眼神像正在吐信的毒蛇盯著獵物,他緩緩開口:“林大人真是好本事,孤上次居然沒認出來。你就是去年到德親王府上的遊醫。”
林舒望心下一驚,麵上卻不敢流露半分,忙矢口否認道:“臣不懂王爺在說什麼。”
宗正璟冷笑一聲:“是嗎?”
殿內詭異的沉默,林舒望就低頭跪在地上,默不作聲。
許久,宗正璟冷哼一聲,繼續說道:“林大人不承認便罷了。隻不過孤很好奇,父皇的身子已經好的差不多了,林大人卻還是頻繁的往德親王府上跑。當真如大人所言,是在試藥嗎?”
林舒望第n次感謝自己的醫癡人設。他勉強保持鎮定,語氣平和地回答:“聖上慈愛,憐惜德親王,故而將臣指派到德親王府。臣便是做做樣子,也要常去德親王府上。況且……德親王的腿疾也確實有幾分意思。”
林舒望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這番說辭宗正璟能信幾分。
其實細想也不對,若真是醫癡,想要病患哪裡找不到,怎麼就非要攪和到這朝堂爭鬥中。
宗正璟微微眯眼,揮揮手讓林舒望起身:“大人醉心醫術,隻是,朝堂中的這些彎彎繞繞,大人恐怕是弄不明白的。父皇命大人來為孤醫治,大人便隻管做好自己分內的事,德親王那邊也是一樣。至於彆的,大人還是不要多事才是,免得引火燒身。”
宗正暉說著,便將手腕放在塌邊,讓林舒望給他把脈。
林舒望小心翼翼地搭上宗正璟的脈搏,感受著脈象的變化。
他一邊診脈,一邊暗自思忖:宗正璟的脈象看似病弱,卻虛虛實實,好像是藥物所致。閆君珩的推斷是對的,賀圖終於還是坐不住了。
見林舒望一直沒有說話,宗正璟有些不耐的問道:“如何?孤的病症大人可能醫治?”
林舒望剛要開口說話,宗正璟又悠悠的補上了一句:“大人開口前,可要想清楚孤剛才說的話。”
門外的小太監正好進來給宗正璟倒茶,林舒望掃了眼那茶葉,隱約覺得有些問題。
那小太監退出去,林舒望才向上回稟道:“王爺是風寒入體,導致氣血不暢。隻要按時服藥,病情定會好轉。再者,王爺用的茶對緩解病痛也有一定的功效,王爺可常備著。”
宗正璟點點頭,似乎對林舒望的回答十分滿意,對著身邊侍奉的金蟾吩咐道:“隨著林大人去配藥吧,再指派兩個下人給他。”
金蟾點頭稱是,剛要下去吩咐,林舒望便開口阻攔道:“公公且慢,臣不習慣有人伺候,殿下的好意臣心領了,這下人便不用了。”
宗正璟盯著林舒望看了半晌,道:那便罷了,隻是德親王那邊,還要大人好好照顧。若是照顧好了,大人想要醫書典籍,還是什麼珍奇異草,都可來孤這榮親王府要。
林舒望向上謝恩。
宗正璟揮手,讓金蟾給林舒望從庫房裡拿兩冊醫書孤本,又讓林舒望開了藥方,好生將人送出去。
林舒望回到自己府上,才長舒一口氣。看著手中的醫書,他嗤笑一聲,將書扔到自己看不見的角落之中。
轉天,林舒望在給皇帝問完平安脈,皇帝便問起了榮親王的情況。
林舒望略略思索:“榮親王的病症,是京中節氣不好導致的,不過已然控製住了。臣見王爺喜用金錢蓮泡茶,那藥材成色甚是不錯,殿下病情能得到控製,那金錢蓮功不可沒。”
皇帝聽了這話,眼睛微眯,似有幾分不快。
金錢蓮數量極為稀少,宮中存有的些許,也都是賀家上供的。他自己都不舍得用,更何況是賞人。
如今,榮親王不過小病,便有人急不可耐的把這些東西往他府上送了。
想到這裡,皇帝似是隨意的問道:“你去給榮親王診脈的時候,可曾碰見什麼人?”
林舒望佯裝思考:“未曾見過什麼人,不過賀圖賀大人的轎子,似乎常從殿下府門外經過。不過也難怪,賀大人的居所也是那個方向的。”
皇帝冷笑一聲,擺手讓林舒望退下。
林舒望施過禮,恭恭敬敬的退出殿,眼中的冷厲一閃而過。
林舒望沒走兩步,便碰見皇後坐著鳳輦,往皇帝的禦書房而來。玉茗混在她身後的一眾宮人之中,手裡還端著之前私藏的賬本。
林舒望忙側身到路旁,隨著宮人一同行禮問安。
皇後擺手讓攆轎停下,示意他免禮,開口問道:“林大人可是要回府?”
林舒望拱手稱是。
皇後看了眼天邊翻滾的雲,說道:“這兩天天氣不好,本宮這個做娘的有些擔心,勞煩大人跑一趟德親王府了。”
林舒望知道是皇後想讓自己帶句話,便點頭應下。
皇後也不再多說,繼續往禦書房的方向而去。
有了皇後的懿旨,林舒望便光明正大的往德親王府上去了。
林舒望到達德親王府時,太陽已然西沉。
因是皇後的懿旨,府裡就知道他要來,玉弩早早的便在門房候著了。
林舒望一到府門,玉弩便把人往裡請,邊走邊小聲說道:“從前兩日,也就是大人去給榮親王看病起,殿下的心情便不太好。今天聽說大人進宮了,殿下更是擔心得飯都沒吃兩口,把自己鎖在房裡,誰也不見。閆先生勸了幾次都沒用。老是這樣殿下的身子怎麼受的了。大人快想辦法,勸一勸。”
林舒望聽到這話,眉頭微蹙,柔聲安慰道:“公公不用擔心,我自會去勸殿下的。”
玉弩又是道謝又是行禮的,險些給林舒望跪下。
林舒望忙把他攙住,隨著他往院內走去。
林舒望站在屋外,輕輕叩門,門內沒有回應。
林舒望清了清嗓子,再次叩門,同時朗聲道:“臣林舒望,奉皇後娘娘懿旨,來給殿下把平安脈,還請殿下開門讓臣一觀。”
宗正暉一聽這話,在房間裡甕聲甕氣的回道:“林大人請回吧,孤無事。”
玉弩在旁邊聽著著急,直給林舒望使眼色。
林舒望裝作沒看見,搭話道:“既然殿下無事,那微臣便放心了,臣告退。”
說罷,轉身便往外走。
玉弩想要攔住他,卻見林舒望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林舒望的手還沒放下,宗正暉便黑著臉把門打開了,看了他一眼,冷冷的說道:“大人不是要問平安脈嗎,進來吧。”
林舒望朝玉弩使了個眼色,轉身跟著進了屋。
宗正暉狠狠瞪了玉弩一眼,“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林舒望自顧自的坐在椅子上,拿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剛要喝,宗正暉便劈手奪過去,將茶杯重重的摔在桌子上:“林大人真是好本事。”
林舒望將茶杯扶起,又想要用帕子擦桌上的水漬,卻被宗正暉握住了手,攔著不讓他做。
林舒望停下手中的動作,賠笑道:“阿暉,我知道你是擔心我。榮親王的事,我隻是側麵提了一句,不會有事的。”
宗正暉上上下下的仔細打量了林舒望半天,方才小聲道:“我不想你因為我卷進來,我是在生自己的氣,氣自己保護不了你,還讓你去做這些事情。”
林舒望揉揉他的頭:“阿暉不必自責,我也是為了我自己。”
這話雖是實話,但宗正暉顯然是不信的。
林舒望轉了話題,正色道:“因為榮親王的事,皇帝估計會派人盯著賀府。”
宗正暉點點頭,坐的離林舒望近了一些,整個人幾乎貼在林舒望身上。
林舒望又揉了揉他的頭發:“出宮的時候,碰見了皇後娘娘,皇後娘娘帶著玉茗,估計是要說榮親王的事。阿暉要早做準備,估計聖上很快就會傳你入宮了。”
林舒望看了看宗正暉的腿,問道:“阿暉,還打算坐著輪椅進宮嗎?”
宗正暉想了想,微微點了下頭:“ 不如,再逼賀圖一把,看看他有什麼打算。”
林舒望思索半晌:“阿暉決定便是,隻是這樣的話,恐怕之後見阿暉的機會便更少了。”
宗正暉拉起他的手,正要說什麼,門外卻傳來玉弩的聲音:“殿下,要傳晚膳嗎?”
林舒望衝宗正暉一笑:“玉弩擔心好久了,阿暉用些吧。”
說罷便抽出手,轉身給玉弩開了門,讓他傳晚膳進來。
宗正暉心情仍是不好,但有林舒望陪著便也用了些。
晚膳之後,林舒望起身告辭,他跟著玉弩往院外走去,完全沒注意到宗正暉一直盯著他的背影,眼神溫情而眷戀。
兩日後,皇帝召宗正暉入宮。
德親王府的轎子從皇宮的側門進去,宗正暉下了轎輦,在一眾宮女太監驚異的眼神中,走向了養心殿。
“剛才過去的是德親王嗎?”
“應該是的吧,聽說今天聖上宣德親王入宮覲見了。”
“不是說德親王的腿好不了了嗎?這怎麼……”
一個管事模樣的太監走過來,衝著正在討論的宮女太監喝道:“都不要命了嗎?這種事情是你們能議論的嗎,趕快乾活去。”
宮女太監作鳥獸散,管事看著宗正暉幾乎消失不見的背影,叨念著:“好像要變天了。”
宗正暉往禦書房走的這一路,宮人們都在偷偷往這邊打量著,討論的話語無非就這麼幾句,不時還有人匆匆跑回去,給自家主子報信。
不過半天的功夫,宮中稍有些地位的,就都知道德親王的腿好了。
這個消息似乎並沒有在宮中引起什麼波動。
但這平靜的水麵下,也許還湧動著暗流,不知何時,便會將人吞噬於波濤之中。
宗正暉站在院中,等著太監通傳。
時隔一年,他又重新回到了這裡。
院中的一切都無甚變化,隻是自己卻與之前大不相同。
如今的自己站在這裡,既是在宣告自己不再任人欺淩,也是在向暗中觀察的獵物投出誘餌,逼迫他們出手,再一招製敵。
禦書房內的炭火燒的格外的旺,將冬日的寒流全部格擋於殿門之外。
宗正暉恭恭敬敬給皇帝行禮,仍是同之前一樣恭順謙卑。
皇帝微微訝異,揮揮手讓他平身,又賜了座,方才問道:“你的腿好了?”
宗正暉規規矩矩的應道:“多謝父皇關心,兒臣的腿已無大礙,再休養兩月便可大好了。”
皇帝點點頭:“怎麼之前從未聽你說起過?”
宗正暉怕牽連到林舒望,趕忙解釋:“醫治的太醫並無十足的把握,才沒有稟明父皇。這兩日稍有好轉,兒臣便進宮向父皇報喜。”
“是哪位太醫為你醫治的,朕必要好好獎賞此人。”龍書案後的皇帝眼中透露出些許興味。
禦書房中突然靜下來,甚至能聽到火炭的劈啪聲。
少頃,宗正暉才開口回道:“是父皇指派的林太醫。”
宗正暉本想虛構出一個江湖遊醫,畢竟自己有所好轉,林舒望卻隱瞞不報,皇帝難免有疑心。
但隻需稍稍調查,便可知,這段時間隻有林舒望頻繁拜訪德親王府,並無旁人。
這件事若是之後再翻出來,恐怕是個不小的麻煩,反倒不如照實說。
聽到這話,皇帝臉上的笑容一斂,半晌才冷笑道:“既然是林太醫,怎麼從未聽他提起過此事?”
“是兒臣不讓說的。”宗正暉向上拱手:“林太醫並無十足的把握,兒臣怕父皇空歡喜一場,才讓他替兒臣隱瞞一二,還請父皇恕罪。”
皇帝麵色稍緩。
宗正暉繼續說道:“兒臣十分感念父皇。若沒有父皇遍尋名醫,兒臣怎麼能恢複如初。兒臣能有今日,全是父皇的恩典。”
聽見他這樣說,皇帝又換回了之前那副慈父的笑容:“既然腿好了,那便不用再繼續替朕試藥了,免得把身子骨吃壞了。”
宗正暉向上謝道:“兒臣謝父皇恩典。”
皇帝拿過一冊清詞,看見幾頁紙從清詞中飄落,方才想起今日召宗正暉進宮要問的事。
“前些日子皇後來朕宮中,說你當年墜馬的事有些蹊蹺,言語之間,似乎指向榮親王,這件事你可知曉?”
“兒臣不知。”宗正暉佯作驚訝:“二皇兄雖常與兒臣有些意見上的不和,又時常會產生些齟齬。但斷不會如此暗害於兒臣。還請父皇嚴查此事,還二皇兄一個清白。”
“朕也是這個意思。”皇帝聽宗正暉能如此識大體,甚為滿意:“那便讓人再去查查吧,不過老二私自買賣這些東西,也確實是不像話。”
“聽潮。”皇帝開口喚門外的太監:“傳朕旨意,榮親王不睦兄弟,罰半年的俸祿。”
聽皇帝這樣處置,宗正暉隻是默默的坐在一旁,未發一言。
處置完榮親王,皇帝感覺身上有些困倦,揮手讓宗正暉退下。
從養心殿出來,宗正暉自嘲的冷笑一聲。
果然,閆先生說的是對的。
隻要賀家在一天,父皇便不會重罰榮親王,不過是六個月的俸祿,便可抵了自己三年的無妄之災。
宗正暉回到德親王府時,天已經擦黑。
他走進府門,府中的下人們紛紛低頭行禮,神情恭敬,絲毫不見往日的懶散懈怠。
看著衝自己恭敬行禮的下人,宗正暉心中的嘲弄又多了一分。
王府布置陳設與往日並無什麼不同,但連這府中的下人都知道,從宗正暉站起來的那一刻開始,有些東西便已經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