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了好久,宗正暉才揮了揮手,啞聲吩咐道:“都下去吧,孤一個人想想。”
林舒望剛想和另外幾人一同退出去,宗正暉就開口叫住了他:“舒望哥留下。”
林舒望一愣,衝閆君珩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先出去等著,又轉身回到了宗正暉身邊。
院中又恢複沉寂,兩人默默無語的在院中坐了許久。
一陣風吹過,攪動了院中幾乎凝固的氣氛。宗正暉歎了口氣,輕聲問道:“林先生相信那些話嗎?”
林舒望坐的離宗正暉近了一點,握住宗正暉冰涼的手,開口安撫道:“阿暉其實都明白的。”
宗正暉眼神灰暗,終於還是緩緩的點了點頭,苦笑一聲:“是孤自欺欺人了。”
林舒望將他的手握的緊了些,安撫道:“阿暉要愛重自身,我會陪在阿暉身邊的……”
宗正暉忽然抬起頭,眼神犀利的看向林舒望:“那大人做這些為了什麼呢?”
為什麼來德親王府?
為什麼給自己醫治傷腿?
為什麼要探查當年的意外?
為什麼要扶我坐上那個位置?
宗正暉突如其來的問題,把林舒望問的愣住了。
自己所做這些,是……是為了推進研究進度,尋找一個突破。
但是這話不能說,也沒法說。
思索片刻,林舒望還是選擇用和上次相同的理由:“臣曾經說過,是因為想要研究醫治外傷之道。”
宗正暉目不轉睛的盯著他,想要從他臉上看出些彆的什麼。
他搖搖頭,否認了林舒望剛才說的話:“大人這話說的不實在。若是為了研究外傷,大人又何必去調查當年墜馬案的實情,又何必卷入到這場風波之中。”
林舒望用手指轉動著手上的戒指,盤算著如何將這個問題糊弄過去。
宗正暉見他半天沒有說話,便放棄了追問,問出了自己真正想問的問題:“舒望哥會一直站在我身邊嗎?”
見他轉了話題,林舒望不自覺的鬆了一口氣,鄭重的衝宗正暉點了點頭。
宗正暉是自己的患者,自己的研究對象。
所以,自己當然會一直站在他身邊,為他掃清障礙,直到送他坐上那個位置,直到治療結束。
那之後,或許宗正暉不再需要自己,或者這個世界也不複存在。
見林舒望給了自己肯定的回答,宗正暉有些灰暗的眼眸恢複了些許的光亮。
他就靜靜地看著林舒望,默默無言的坐了許久。
風將桌上的紙頁吹到了地上。
林舒望蹲下身去,將地上的紙頁拾起來,重新整理好。
宗正暉想要幫忙,卻隻能坐在輪椅上,無能為力。
林舒望很快將東西整理好了,宗正暉看著那疊紙,似乎是想到了什麼,開口問道:“皇……母後,身體還好嗎?”
“皇後娘娘身子康健,十分掛念阿暉。”林舒望細細翻了翻手上的紙頁,突然覺得皇後確實辛苦,開口補充道:“阿暉彆怨她。這東西隻能說明榮親王心血來潮,買了不該買的東西,也證明不了什麼,況且她在宮中……。”
宗正暉伸手從林舒望那裡將這幾張紙要過來,草草掃了一眼,又把東西遞了回去。
“我知道的,我能平安活到現在,母後謀算很多,隻是我……”
宗正暉歎了口氣,沒有繼續說下去:“林先生幫忙多照顧下地雁,我欠他許多。”
林舒望點頭應道:“這是自然。”
宗正暉帶著些眷戀的看向林舒望,想再多留他一會,卻發現除了這些事情,自己與他竟是再沒什麼說的了。
宗正暉隻能懨懨的說道:“舒望哥先回去吧,那個小廝先放在德親王府上,我還有事問他。”
林舒望衝著宗正暉躬了躬身,從院中退去。
宗正暉一個人在院中坐了好久,直到夕陽西下,玉弩才戰戰兢兢的進來問是否要傳晚膳。
晚膳宗正暉隻用了幾口,便將人都轟了出去,把自己一個人關在寢殿中。
他坐在窗邊,看著雲層中時隱時現的月亮,十分熟練的將腰間的玉佩解下。把它拎起來,看著窗外微光從玉中穿過。
這枚玉佩是父皇所賜,每個皇子都有一塊,說的是讓他們兄弟和睦、兄友弟恭。
宗正暉看著自己的腿,逐漸大笑出聲,笑到淚水從眼睛中湧出。
那場的意外並不是意外,是一場精心謀劃的陰謀,為的就是將他永世囚在這德親王府中。
這裡這些年受的這些苦楚,都是拜自己那位好哥哥所賜。
自己或許還應該感謝他,感謝他的心軟,隻廢了自己的一雙腿,沒直接要了自己的命;感謝他讓自己看清,看清這權力鬥爭的遊戲。
宗正暉毫不憐惜的將手中的玉佩扔進抽屜中,玉佩與木質的抽屜磕碰,發出一聲輕響。
他緩緩的站起身來,在房中緩慢的踱步,腿上傳來的疼痛提醒時刻提醒著他所經曆的這一切。
也提醒著他重新擁有了與榮親王對抗的資本。
看著掛於夜幕中的殘月,宗正暉喃喃道:“終究還是躲不開的,便是為了自保,也要爭上一爭了。”
醉歡坊這些日子流傳著一則笑談,說是:每日來喝酒的醉鬼跌到湖中,溺死了。
不過這樣的事情,年年歲歲都有,也算不上什麼稀奇的,不過幾日便沒人再談。轉而聊起德親王,聽說這位親王最近迷上了聽書,府上新進了好些個說書先生,整日裡吵吵嚷嚷的,甚是吵鬨。
轉眼已是九月,德親王府仍是與往常一樣,無人問津,自然也無人打擾
主院內的鬆樹開始長出新的枝丫,為院子增了一點生氣,而有些東西也變得不同了。
宗正暉已經可以長時間的行走了,不過,他仍是坐在輪椅上。
一方麵為了掩人耳目,一方麵也防止過度勞累導致傷勢惡化。
那日過後,宗正暉又將閆君珩喚去,兩人談了許久。
林舒望與閆君珩再見之時,他已經成了德親王府上的幕僚,宗正暉尊稱他一句“先生。”
閆君珩也的確擔得上先生二字,無論是君王的製衡禦下之術,還是治國安邦之法,都能頭頭是道的講與宗正暉。
如今正是早秋,二人在湖邊的亭子中,一待便是半日,府裡的下人見主子不用伺候,倒也樂得清閒。
林舒望來時,就看到的兩人在亭子中,宗正暉似乎變得與之前有所不同,隱隱有了些屬於上位者的氣息。
他淡定從容的與閆君珩談論著朝堂局勢,思路清晰、遊刃有餘。
見林舒望走近,兩人也不避諱。
宗正暉招手讓玉弩搬了凳子,又吩咐人上茶。
林舒望隻抿了一口便放下。
閆君珩見狀,調侃道:“今天這茶葉不合口?看來,懷明還是更喜歡殿下的明前龍井啊。”
“閆兄這可是冤枉我了,這幾日我三天兩頭的往閆府跑,就為了地雁公公的腿。費了我不少力氣,地雁公公卻隻拿這茶打發我。今天來殿下這,想著換換口味,結果……”林舒望將茶杯往閆君珩麵前一推,“竟和你府中的一樣。”
宗正暉笑道:“林先生這些日子辛苦了,叫玉弩換點彆的?”
林舒望擺擺手:“罷了罷了,原也不是來你這蹭茶喝的,你們繼續聊吧。”
宗正暉指了下榮親王府的方向:“我正與閆先生聊我那位好哥哥呢,他送孤這麼大一份禮,孤總是要回一份禮才合適吧。”
林舒望轉動著手上的戒指,看著意氣風發的少年,感到一陣欣慰:“阿暉打算怎麼做。”
聽他這樣問,宗正暉稍有些喪氣:“若是能找到他當年出手的直接證據便好了。”
閆君珩搖了搖頭:“殿下想的簡單了,縱使是將當年那被替換的馬鞍交到聖上手上,聖上也不會嚴懲榮親王,頂多是做做樣子罷了。”
宗正暉低頭沉思半晌:“先生是說……賀家。”
林舒望挑挑眉,不動聲色的打量著閆君珩,沒有開話。
閆君珩眼神陰鬱,握著茶杯的手悄悄用力,麵上卻強作鎮定:“榮親王是賀貴妃的養子,賀貴妃又是太後親自給皇帝選的,自然是與賀家綁在一起的。聖上向來倚重賀家,隻要賀家在一天,聖上便一天不會重罰榮親王。”
林舒望輕咳一聲,將手中的茶杯放回桌上。
茶杯與石桌碰撞,發出一聲輕響。
宗正暉抬頭看向林舒望,問道:“舒望哥可有辦法?”
林舒望看向宗正暉,眼神柔和:“我隻是個醫師,隻懂得治病救人,不懂這些。但是有一點。”
林舒望轉頭,看著閆君珩,像是提醒,又像是警告:“我知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不可操之過急,徐徐圖之才是正道。”
閆君珩麵上一僵,才發覺自己似乎有些急躁。
他衝林舒望一拱手:“林大人過謙了,這治病救人也是大學問。大人往來宮中,有些消息還需要大人注意一二。至於……這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道理,圭璋還是明白的。若說這徐徐圖之,圭璋倒有些想法,還請林大人指教。”
林舒望默不作聲,隻是低頭玩弄著手中的茶杯,似乎對閆君珩所要開口之事並不關心。但他的耳朵卻悄悄支棱起來,留神他之後要說的話。
閆君珩:“榮親王一向與賀氏支係的賀圖走的近。賀圖雖是權臣,但功勳與出身都不算高,與皇帝登基以來新興的幾個氏族也多有交惡,在朝中的地位算的上是高不成低不就。”
宗正暉隱約想起些什麼,他思索半晌,問道:“我記得太後的母家是有爵位的,若是……”
“但賀圖所在的支係已經衰落,不過是賀圖自身能力還算出眾,方才有如今再起之勢。賀圖若是想要公爵爵位,隻有擁立新君這一條路,於是他隻能牢牢抓緊榮親王這棵大樹。”閆君珩接話道。
林舒望拿起茶壺,為閆君珩倒了一杯茶:“閆兄的意思是,從賀圖下手。”
閆君珩接過茶水,冷哼一聲:“賀圖……哪裡能隨意動的,但他自己出了錯,可就怨不得旁人了。”
閆君珩抬眼看向宗正暉:“殿下可知賀圖的年齡?”
宗正暉:“孤記得賀氏掌權的一派大都四五十了。”
閆君珩臉上帶著笑意,冷冷的開口:“殿下說的是,賀圖六十有二了,他還指著擁立榮親王,然後封公爵呢。若是這時候,皇帝對榮親王不滿,或是有意培養其他幾位殿下……”
宗正暉看著閆君珩,眼神一亮,開口讚道:“先生雖未在朝中,卻儘知朝堂事。”
閆君珩神情稍有灰暗:“閆家好歹在朝堂十數年,如今雖是落敗了,有些事情大抵還是知道的。”
林舒望將頭低下,掩蓋自己麵上的有些失落之意。
宗正暉的腿漸漸好起來了,之後便是爭權。
隻是,自己在朝堂之事上一竅不通,剛開始便一句話也差不上了,這往後……
宗正暉見兩人神情不對,忙轉了話題:“那孤便叫人盯著賀圖府上,再放些話出去,便是說……”
“聖上有提拔四皇子之意。”見宗正暉略有遲疑,閆君珩幫他把話接下去。
宗正暉點頭應下,見林舒望仍是沉默不語,又開口問道:“舒望哥……”
林舒望衝他笑了笑,隻是這笑十分勉強:“我不懂這個,二位定奪便是。若是有什麼用的到我的地方,儘管開口。”
閆君珩想了想他剛才的舉動,便對林舒望失落的原因有所猜測。
他將茶杯放下,鄭重其事的對林舒望說:“我和殿下的身份特殊,有些事情不方便出麵,若是日後有借懷明名頭的地方,還請懷明遮掩一二。”
林舒望點頭應下,見他二人似乎要繼續談論為君之道,便匆匆告退了。
宗正暉見林舒望離去的背影,隻覺得他今日分外落寞,卻不知緣由。
遲疑片刻,他衝著閆君珩一拱手:“先生先回去用晚膳吧,孤還有些事情。”
之後便吩咐玉弩去拿新做的蓮子糕,朝著林舒望幾乎看不見的背影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