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愛的條件 愛是有條件的,雖然……(1 / 1)

燈又亮了起來。

客廳的炕上,擺了一張桌子,六人圍坐。夜靜得可怕,彼此能聽到彼此的呼吸。一切儘在不言中。

還是愛佳先開了口。她分彆介紹了在座的人。其實主要就是介紹詩人與宋時魚認識。

詩人垂著頭。在他的詩行裡,他是瀟灑自如的智者,但麵對宋時魚和愛佳,以及姐姐、姐夫,他顯得笨拙無比。

“曉生啊,你丟人啊。”崔曉月終於開了口,“這麼大冷天的,害得人家宋先生和愛佳姑娘找到這裡來。”

詩人仍然低著頭,沒有說話。

“崔大姐,這也不能怪曉生。”宋時魚說,“曉生有追求真愛和幸福的權利。我們來,也不是責備他們,更不是來帶愛美回去。我們來,隻是希望大家能夠坦誠麵對,因為婚姻和情感,不完全是兩個人的事,愛美目前有自己的家庭,還有一直擔心她安全的父親。我和愛佳是受愛美和愛佳的父親孔誌軍先生的委托,才趕到這裡來。我想,大家可以開誠布公,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才有利於事情的解決。當然,我聲明一下,我隻是陪同愛佳過來,主要拿意見的是她們姐妹,我尊重每個人的意見。”

這一席話說得進退有度,愛佳不禁暗暗佩服。

愛美也一直低著頭。她的心亂極了。說實在的,經過一天的奔波,她恨不得立刻插翅飛回北京。但現在她坐在暖烘烘的炕上,見詩人像做錯了事似的低著頭,又於心不忍。關鍵是,如果跟著妹妹回去,如何麵對父親、丈夫、婆婆和珊珊?

“曉生,你倒是說話呀。”崔曉月有些急了。

“我說什麼?”詩人突然抬起頭,眼神裡有幾絲憤怒,繼而轉變為慚愧的神色。“我愛愛美,是真心的,既不是為了錢,也不是為了色。宋先生,你剛才講的話,句句在理。可是,你真的認為這個世界就不需要真情了嗎?難道我們活著,就是為了房子、車子、金錢?如果世界隻需要這三種東西,這個世界還有意思嗎?”

“你說得好啊。”宋時魚說,“其實你說的這三樣東西,我都沒有。房子,我是租的;車子,我也沒有;金錢,勉強夠養家糊口。我非常讚成你的觀點,也認為這個社會不能完全功利。同時,我並沒有懷疑你對愛美的感情。但愛美的情況有所不同。她目前的家庭的確有些矛盾,可是她在法律上還是許重的妻子,更主要的是她還有一個小女兒,你們一走了之,以為逃離了北京就萬事大吉了?那她的家庭怎麼辦?她的父親身體本來就不好,這一氣,說不定會出什麼毛病。我們男人立身處世,不能隻顧自己的感受吧?”

詩人一時語塞。

宋時魚歎了口氣,繼續道:“這事,關鍵還得看愛美的意思。如果愛美下定決心,要跟你一起生活,那也得先回北京把手續辦了。說實在的,在草長馬肥的時節,到這裡騎馬、燒烤,有你們招待,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愛佳心念一閃,覺得這宋時魚變化也太快了,居然幫起詩人來了。

“如果回北京,我是不是也得跟著去?”詩人好像來精神了。

“可以,不過你去了北京,不能露麵,免得有人找你麻煩。”宋時魚說,“你隻能等愛美把事情辦完,再找你,一起回來。我估計,也就十天半月的。現在離婚快,雙方協議簽字,當場辦理。”

“我不走。”愛美突然冷冷地說。

在場的人,包括詩人,都吃了一驚。

宋時魚看看表,已是淩晨兩點。他總結道:“反正一句話,尊重愛美的意見。我看,大家還是休息吧。天明再說。”

巴根打了個長長的哈欠。這個生活極其規律的男人早就想睡了,他對這些事根本不感興趣。

於是宋時魚、詩人、愛美、愛佳睡在大炕上。巴根家隻燒了兩個炕,一大一小。大炕留給客人,小炕巴根夫婦自用。兩男兩女睡一個大炕,倒也沒什麼。愛佳與愛美挨著,宋時魚睡在詩人旁邊。但炕太熱,四個人又都各懷心事,根本無法入睡。

愛佳突然想了個辦法。她對宋時魚說:“宋老師,反正大家都睡不著,不如講講故事什麼的,好歹熬到天明算了。”

可是,在這種氣氛下,誰也沒心情講故事,更沒心情聽故事。

愛佳又說:“那就請宋老師講講看相吧。”

詩人歎息一聲,說:“這種迷信,你也信。”

愛美卻說:“我倒不認為是迷信。宋先生,你就講講吧,反正我心裡亂得很。”

宋時魚說:“大詩人,如果你不嫌棄,我還真給你免費看相。”

詩人最怕愛美不高興,隻要愛美高興,乾什麼都願意。於是他說:“好啊,請宋先生直言。”

宋時魚說:“我們的大詩人骨相清奇,崇尚自由,麵部特征是典型的‘王’字型,優點是重情義,灑脫,正義,有靈性,具有創造性;缺點是固執自大,做事隨意,缺乏周詳計劃,基本沒有遠見。你的財路時斷時續,不能穩定。加上不是很合群,不能融入集體,導致隻能單乾,但單乾又缺乏長遠規劃,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往往入不敷出,生計成了問題。”

詩人噌地一下坐起來,掀開被子,大聲說:“你怎麼知道?是不是愛美告訴你的?”

“我告訴他?”愛美一聽就不高興了,“我隻見過宋先生一麵,就幾分鐘,根本輪不到談你的事。”

“對不起,對不起。”詩人趕緊賠罪,“唉,宋先生說得準啊,我這人,不能在單位上班。在單位裡明明是單位裡彆人的不是,可人家卻把我當怪胎。我呢,看不慣的事就說出來,跟領導出門一兩次,領導再也不帶我去了,也不知是什麼原因。”

“那是你在飯桌上不給領導麵子吧?”宋時魚問,“是不是領導講話時,你插過話?”

“是啊,”詩人說,“領導廢話太多,居然還有人說他講得好,太假了。”

“是不是領導還沒下桌,你就先走了?”宋時魚問。

“是啊,”詩人說,“一頓飯吃幾個小時,沒意思,不走簡直是如坐針氈。”

“我要是領導,也不帶你。”宋時魚笑道,“在中國當領導,不管是大領導還是小領導,麵子至關重要,有意見可以私底下說,決不能當眾不維護領導的尊嚴。所以說,你隻能當獨行俠,不能融入團體。”

“這個……混單位的事,也罷。”詩人說,“但宋先生怎麼知道我隨意性很強,缺乏長遠規劃?要知道,計劃趕不上變化,很多驚喜就是在不經意間發生的,這些如何計劃得了?如果一個人的一生,提前都規劃好了,按部就班,沒有懸念,沒有驚喜,活著有什麼意思?”

“規劃,是一種預期,未必會實現,但至少為未來做了準備。”宋時魚說,“隨遇而安,或有驚喜,但絕不能說是好的處世之法。有句老話叫‘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人生幾十年,如果沒有好的規劃,一旦出了事,毫無準備之下,極難應對。遠的不說,就拿你們實際上比我們先到呼市但卻深夜才抵達目的地這事來說,你就做得很不好。如果不是碰巧遇到一位熱心的軍醫,愛美得不到及時救治,或許就有生命危險!詩人啊,我們都是俗人,活在現實裡。萬一愛美出了什麼差錯,誰來負責?愛一個人,不是把胸膛一挺,掏心掏肝就可以,還得會照顧人、體諒人、理解人。我說句你可能接受不了的話,你現在根本不具備愛一個女人的條件!”

愛佳心頭一震。她覺得,如果自己是詩人,會跳起來與宋時魚大乾一場。因為,這句話說得太傷詩人的自尊了。

詩人卻沒有生氣:“宋先生,我就不明白了,愛一個人,需要條件嗎?”

“當然需要條件。”宋時魚說,“不僅是愛,任何事,都要講條件。你隻有一米五的個頭,身體再強壯,也當不了三軍儀仗隊隊員,這就是條件;你不能掙錢,就買不起房子,甚至買不起營養品,生了病,住不起院,多好的感情都會消磨掉,這也是條件。生活本身就是這麼殘酷,誰有什麼辦法?”

“可是,愛是一個人的權利。”愛美突然插嘴,“愛同公民的其他權利一樣,與生俱來,不容剝奪!”

“權利不等於就是條件。”宋時魚說,“譬如愛美老師,你有權利當學校校長,但因為你的條件不具備,隻能當普通教師,就這麼簡單。”

“如果世界都像宋先生說的那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詩人歎道,“我本事有限,但我對生活充滿信心。我積極努力,與世無爭,難道天地間容不下我嗎?”

“理想是理想,現實是現實。”宋時魚說,“就拿婚姻來說,每一對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兒女幸福,可是當兒女真正要成家時,還是有不少父母反對。不是父母不理解兒女們,也不是父母不愛兒女們,而是父母通過自身的經曆,看透了人生其實就是要爭取更好的生活環境,光有想象,再有激情,都不能當飯吃。生活,就是要有生機,才能活得下去。生機就是要落地,要有生存的土壤,才能帶來生命的活力。從這一點上來講,我讚成那些講求實際的人,但同情那些精神生活很豐富、物質生活很匱乏的人。”

宋時魚這一席話說完,餘下三人都不吱聲了。

良久,黑暗中傳來詩人的歎息:“謝謝宋先生。我明白了,我愛愛美,但我沒有條件去愛。實際上,從今天一路而來的細節中,我已經看明白了,也在反思。以前,我沒有真正地愛過。但現在我知道了,愛,隻有一腔熱血是不夠的。愛美,我真的很愛你,但我真的不能給你很好的生活環境。天明後,你跟著他們回北京吧。”

“意離……我不走……”愛美翻了個身,哽咽道。

“實際上,你的心已經走了。”詩人說,“不是現在,而是在你買菜刀回來的時候,你的心已經飛回北京了。我再傻,也能看得出。就當我們做了場朋友吧。現在說什麼,都顯得多餘。”

愛美沒再說話。

窗外寒風嗚咽。愛佳覺得,今夜屋裡好熱,但自己的心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