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這見鬼的浪漫 想象出來的浪漫……(1 / 1)

北京到呼和浩特僅六百五十三公裡,乘普快列車十一個小時即到。由於火車晚點,耽誤了些時間,詩人和愛美到呼市的時間是早上七點多,的確在宋時魚和愛佳之前到達。

一夜火車,顛簸得愛美有些頭暈。雖然,詩人對她照顧得無微不至,但她心頭還是有些害怕—不是怕父親,不是怕婆婆,也不是怕許重,而是怕自己會恨自己。

詩人在火車上開始計劃:先回老家看看老房子,住幾天,再回到呼市住。在呼市他有一套一居室的空房子,是當年七拚八湊買下的,亦是他的鬥室。詩人不止一次重複:隻要他在,一切都不是問題。

車越行越遠,愛美的心也越來越懸。這次出走,她隻跟最信得過的二妹發過短信,其他人一律沒打招呼。其實在她心裡,與詩人一起過下半輩子的想法並不那麼堅決。愛美活了三十二年,雖然生活單一,但她也知道事物變化太快,任何決心都隻不過是一種自我安慰。當初嫁許重時,決心何其大,誰會料到這人越來越不可理喻?因此,與其說她要將下半生托付給詩人,還不如說她想報複,或是一種本能的反抗。

報複誰?反抗誰?如果排個順序,就是父親、丈夫和婆婆。父親那種軍閥式的家長作風由來已久,積重難返,不做出極端的行動,借她十個膽子也不敢與父親當麵鬨翻;丈夫與她的情感已經死亡,離婚是早晚的事,不跟著詩人跑,也會跟著作家跑,或是任何一個可以借以表達自己憤怒情緒的人,都可以;婆婆實在可惡,成天陰沉著臉,仿佛她一生下來就欠婆婆幾百萬,好幾次都想跟婆婆鬨翻,但怒氣湧到喉頭又不由自主地往後縮……愛美恨死了自己的怯懦,她要來一次絕地反擊,哪怕身敗名裂!

詩人領著愛美下車,打了輛車,直奔他在呼市郊區的“家”。一進門,愛美隻見灰塵遍布,溫度與室外相差無幾。原來久未住人,暖氣未試過水,隻是溫熱。詩人先把唯一的沙發弄乾淨,請愛美坐了,才去找鉗子放暖氣裡的水。

詩人忙碌著,愛美沒有動。其實,一上火車她就後悔了。她知道詩人愛她,是發自內心的愛,不含任何雜質。但是,自己真的能夠完全脫離北京嗎?真的可以與以前發生的一切一刀兩斷嗎?

看著詩人手忙腳亂地搞衛生,她的心情也如這套不足六十平方米的居室一樣亂。好半天,詩人才把煤氣弄燃了,但燒水的壺,恐怕得洗上半天;水放進水池裡,全是黃色的;鍋碗等餐具,都得洗上幾遍才能用。愛美看不過去,挽起毛衣袖口,上去幫忙。詩人慚愧地說:“那你先弄著,我去買點米,買點菜,好歹做頓飯吃了,再回老家。”

詩人下樓去了。愛美一邊收拾,一邊發愣。在家裡,這些活兒通常都是婆婆乾;在娘家,小時候當然是她乾,但後媽來了以後,雖然對她和愛佳有些冷淡,活兒卻沒讓她們乾多少。這些年下來,她與廚房疏遠了。詩人這套位於城郊的小房子,外頭是低矮的平房和裸露無水的排水渠,根本算不得風景。愛美無法想象,她將與詩人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裡……

詩人倒是跑得快,不一會兒就買了些羊肉和蔬菜回來。“我在外漂泊的時間長,好歹會做點飯,就不勞煩愛美老師了。”詩人笑著說,“請愛美老師到廳中休息吧,暖氣熱多了。”

愛美報以一笑,洗洗手,就退回廳中去了。詩人將羊肉放在案板上後,卻四處找不到切菜的刀。

愛美自告奮勇:“你接著收拾吧,我去買把菜刀。”

“行。”詩人說,“下樓往右拐,過一個小胡同,就能看到一個五金市場,那裡有菜刀,隨便買一把吧。來,給你錢。”

“我有。”愛美穿衣出門了。

外頭真的很冷。愛美緊了緊圍巾,按詩人說的道路前行。五金市場很冷清。愛美在一家店買了把菜刀,出了門,見門外有一個長胡子老人袖著手,隨意往那兒一站。他長著一張瘦削的臉,卻有刀鋒般的目光,似乎知道愛美要從這裡經過,故意攔阻她一樣。

老人看了她一眼,將手從袖筒裡抽出來,對愛美說:“這位女士,請留步。”

“什麼……事?”愛美一愣。

“測個字吧,五塊錢。”老人看著她,“不準,不收錢。”

愛美對看相測字一概不信。加上天寒地凍,實在不想與他糾纏,於是掏出十塊錢,遞給老人:“大爺,您收下吧,我不測。”

“免費,測一個吧。”老人的手往外一推,“姑娘,你就報一個字吧。”

愛美拗他不過,想著自己要買刀回去切肉,就隨口說道:“切。”

老人眉頭一緊,說道:“切,橫七刀,豎一刀。看來你是橫了七條心,但抵不過一刀斬啊。”

“什麼意思?”愛美一驚。

“從你測的這個‘切’字上看,你是心亂如麻,左右不是。”老人眼眸一閃,“‘切’,音通‘妻’,你應該是為人妻母;‘切’,也有診斷之意,你還是要找準脈搏,才好下藥呀。”

愛美頭皮一麻,趕緊把錢往前一送:“先生,請再測一字,肉。”

“肉,兩人身陷囹圄,一人掛著,一人懸著,大是不妙。”老人搖搖頭,“肉,依附於骨。若有不慎,恐遭骨肉分離。”

愛美大駭,趕緊把十元鈔票塞到老人手裡,逃也似的離開了。

“一人掛著,一人懸著”,不正是她與詩人目前的狀態嗎?特彆是“骨肉分離”四個字,像一柄錐子紮在她心上—如果她真的就這樣離開了北京,那麼,小珊珊將與她骨肉分離……

在路上,愛美感覺有汗不斷湧出。她頭腦亂哄哄地回到詩人的屋裡。詩人正在洗菜,見了愛美蒼白的麵色,大吃一驚:“你……怎麼了?”

“沒什麼。”愛美把菜刀交給他。

詩人也不敢多問,繼續做飯。

飯菜端上桌了,愛美心不在焉地吃著,味同嚼蠟。詩人不時看看愛美如白紙般的蒼白麵龐,卻不敢多言。

“吃點吧,下午我們就回家。”詩人歎息了一聲。

詩人不理解愛美的情緒為何從激情高漲到低落入穀。詩人原以為離開京城的愛美,會為塞外的風景著迷,會帶著無限的憧憬去迎接和體驗新的生活。

“你們家,真有你說的那樣好?”愛美幽幽地問。

“是啊,在古長城下,野草連天,駿馬奔騰,羊群如雲,目光可以無限地延伸。”詩人大口吃著羊肉,眼裡恢複了神采,“還有我大姐、姐夫,都是當地能乾的人。晚上,坐在熱炕上,天南地北地聊,不必擔心第二天還得早起去上班。愛美啊,咱們既然出來了,你就當是來旅遊一次,行嗎?”

“好的。”愛美不忍讓詩人難過。她想,反正就這一回吧,都市雖好,但太壓抑了。她想看看真正的草原,呼吸一下原野的氣息,而不是沉浸在影像或書本中遐想。

下午,詩人簡單收拾了一下,領著愛美直奔公共汽車站。車是舊車,窗戶都關不嚴,跑起來嘩啦啦直響,還有,似乎車廂內的每一個部件都讓劣質煙草長年熏染過,十分刺鼻。愛美坐在靠窗的位子,凍得直發抖。路滑,車開到半途的山上,熄火了。司機咒罵著這鬼天氣,檢修了幾次都沒有成功。

風又大了起來,愛美覺得這趟行程,一點都不浪漫,簡直有點活見鬼了。大概因為常年在外,這種事對詩人來說稀鬆平常,他下了車與司機嘮嗑。愛美想下車透口氣,又怕受凍;在車上坐著,直想嘔吐。她這時才真正認識到,想象的事情永遠是虛幻的,現實裡沒有浪漫,隻有罪受。

這一等,就是四個小時。偶爾有路過的車,不是載滿了,就是方向不同,根本搭不上。直到天黑透了,車還是沒修好。

愛美終於忍不住吐了,隨後陷入輕度昏迷。詩人驚慌失措,求司機打電話找一輛車來。司機打了好幾個電話,沒有人願意來。

詩人急得流出了眼淚。他一直站在布滿冰雪的道路上,見車就攔。這樣過了兩個小時,終於攔住了一輛軍用越野車。開車的蒙古大漢一聽是有人昏迷了,立刻讓詩人將愛美背到他的車上。那漢子是呼市軍分區醫院的軍醫,趕緊對愛美施救。原來愛美是暈車加上受凍,才出現了這些反應。越野車裡的暖氣開得足,軍醫給愛美吃了兩粒藥丸,愛美方才好了些。

詩人這才放下心來。但軍醫當場訓了他一頓,說你怎麼能對愛人這樣?這麼冷的天,你愛人身體虛弱,不能坐這樣的破公交,最好待在暖和的地方。詩人被訓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他一直以為,任何人都可以像他一樣,即使在野外生存也沒問題。

軍醫驅車到了武川縣城一個部隊的院子裡,又為愛美仔細檢查了一通,讓她好好休息。吃了點東西後,愛美感覺身體暖和多了。詩人這才鬆了口氣,請求軍醫送他們回家。

那軍醫生怕愛美暈車,請她坐在副駕駛位,連夜往大廟村趕。其實路程並不遠,車子又好,很快就到了詩人的老家。

當愛美看見二妹一個人站在院外時,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一聲驚叫裡,有驚訝、慌亂,更有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