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相見 他到最後,都沒能看一眼兒子……(1 / 1)

一瞬間的恐懼令楚雲痕方寸大亂,他艱難吐出一口鮮血,嘶聲朝著地上某處大喊。

“楚雁回!還不出來——”

話音落地的瞬間寒江月隻覺得天旋地轉,腳下大地起伏,泥土翻湧,好似地動一般。

不止寒江月,旁邊眾人俱都難以站穩,尚未看清發生了什麼,下一刻腳下土地猛然裂開,仿佛大地張開了血腥之口,把所有人吞吃入腹。

掉落的瞬間夜白伸手護住沈滄藍,餘光裡看見楚雲痕像蠶蛹般被泥土裹住隻露出一個頭,身旁儼然多了個泥塑的四不像,上麵馱著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姑娘,圓圓的臉上一雙天真無邪的杏眼,冷冷看著麵前所有人墜入無邊地底。

她的聲音甚至有些奶氣:“真是任性,明明是你說千萬不要露麵的。”

地麵裂開又合起,夜白以靈波為罩,雖護著沈滄藍不至於受傷,但四麵漆黑泥土擠壓,已然聽不到任何聲響。

楚雲痕咳了兩聲牽動肺腑又吐出口血來,他披頭散發望向旁邊的少女:“再不出來,你兄長就死透了。”

“死透了,我會悄悄給你報仇的。”楚雁回麵無表情,連聲音都沒有什麼起伏。

楚雲痕知道她向來如此,冷漠得像個人偶娃娃,於是也不與她計較,道:“把我鬆開,咱們快離開水雲城。”

楚雁回猶豫了一下,還是鬆開了他身上的泥土,讓他坐在了自己的身後,泥塑四不像帶著兩人片刻不歇朝著郊外奔去。

地底下月牙冷靜地召出驚濤斧,以第三形態猛然破土而出,她灰頭土臉躍上地麵,四下一看,隻有林羽塵離她不遠借著驚濤斧的威力一並逃了出來。

周圍大樹傾頹一片狼藉,連客棧都被牽連。

“竹溪師兄——”月牙朝著客棧的方向連聲呼喚,然而根本無人回應。

林羽塵顧不得滿麵塵土,衝月牙道:“皓月宗的人應該是跟二郎困在一處了,地底下根本聽不到聲音,我們還是趕緊動手把他們挖出來吧。”

月牙無法可想,隻好和林羽塵一起用靈器慢慢挖掘,又怕傷到人,所以很是小心翼翼。

她捏著靈訣凝神聚力,但還是忍不住心中焦急。

“白大哥和滄藍哥哥怎麼還不出來?”

像是有所感應一般,夜白抱著沈滄藍以靈波之力奮力衝破掩埋,被靈波罩住的兩人落於地麵,一絲塵土都沒沾上。

月牙見到二人立時打起了精神,道:“白大哥!快來幫忙,竹溪師兄他們還被埋在土裡呢。”

夜白點頭,叫了聲“閻魔”,閻魔立即從不遠處飛奔過來,它方才仗著凶獸的警覺逃過一劫,此刻見夜白出來頗為開心地抖了抖耳朵。

夜白將沈滄藍放在土坡邊上,見他傷口無礙,這才對閻魔道:“照顧好九郎。”

閻魔“嗚”了一聲,蹲在沈滄藍旁邊心無旁騖地警戒起來。

這邊兀自忙著救人,沒有心思去追究楚雲痕的下落。另一邊楚雁回帶著楚雲痕眼見就要逃出水雲城的地界,四不像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楚雁回回頭對楚雲痕道:“我們去哪裡?”

楚雲痕一時沒有說話,如今南陵派是回不去了,兩人如無根浮萍,隨處可往,卻又無處可去。

“我們……”

楚雲痕甫一開口就被一柄突如其來的重劍打斷,那把劍貼著楚雲痕的脖子穿過四不像的腦袋穩穩矗立在前方,封住了二人的去路。

有一個聲音從身後朗朗傳來。

“水雲城豈是你們想來就來,想走便走的?”

楚雲痕回頭,就見薛不昧乘著一匹越影獸自天上追來,到了近前越影落地收了翅膀,薛不昧從上麵一躍而下。

他微微歪頭看向麵前兄妹二人:“土靈之力?”

楚雁回捏起靈訣默默修好了四不像的腦袋,接著腳下泥土湧動著聚集起來,漸漸塑成了一個足有兩人高,渾身強健肌肉的野蠻男子形態,

“……”楚雲痕問她,“你照著誰捏的?”

楚雁回沒吭聲,倒是薛不昧自顧自道:“太行山楚家乃東洲土係第一大族,然而楚家人與世無爭不愛兵戈,世代在太行山腳下墾荒種地,開山栽樹。像你們這樣的,倒是挺少見。”

見兄妹兩人都不應他,薛不昧又看向楚雲痕,道:“怎麼你姓楚,卻不是土係?”

“話真多。”楚雁回皺著眉輕輕吐槽,靈訣一起,地上的泥塑肌肉男朝著薛不昧一拳砸下。

那一拳剛勁霸道,落在地上霎時間塵煙四起,薛不昧卻是輕巧躲過,地上的無量劍隨著他手中靈訣變幻為擎天一劍。

“斷罪——”薛不昧的招式名稱和他的話多截然相反,尤為簡潔明了。

巨大的劍身直直落下,將泥塑整個洞穿,七零八落散作一地。

紛亂之際地上伸出一隻泥塑的大手,企圖將薛不昧扯入地下。然而薛不昧身為首席大弟子,其實力無論哪方麵都要碾壓其餘同門,乃是真正的當之無愧。大手才剛塑成,薛不昧人已在一丈之外。

“審判!”

重劍自上而下輕輕揮來,好似遠古諸神抬手斬斷人間罪業,那輕輕的一抬手,於人世之間卻是無可反抗的災難洪流。

四不像被劈成兩半,楚雁回咬牙護著重傷的楚雲痕躲過這致命一擊,然而劍氣激蕩開來,將兩人震退五丈開外。

楚雲痕傷上加傷渾身浴血,就連楚雁回也忍不住氣血翻湧。

恰此時夜白抱著沈滄藍匆匆趕至,身後跟著個兩手是泥的高山奴,他背上背著李思衍,旁邊是扶著他趕路的李贏若。

原來是方才地動的動靜太大,驚動了皓月宗和同福客棧,這才派了薛不昧前來追擊,而李贏若帶了高山奴幫忙將花竹溪等人挖了出來。

“大師兄——”

月牙和花竹溪等皓月宗弟子都是灰頭土臉,見到自家大師兄又是喜又是愧。

薛不昧抽空看了他們一眼:“等會再教育你們。”

“天怒!”

劍招一變,重劍陡然向前一刺,平平無奇卻剛猛異常,頗有滔天之勢。

天之一怒,神魔儘誅。

楚雁回的泥塑根本無力抵擋,此刻她圓臉煞白卻沒有驚叫出聲,真如人偶一般,毫無悲喜。

誰料下一刻她就被人撞開,那是楚雲痕用儘最後的力氣給她換來一息生機。

“雁兒!彆回頭,快走——”

他連人帶劍飛出幾丈遠,血腥味彌漫開來,楚雲痕隱隱感到心口刺痛,奇怪的是自己竟然尚存一息。

低頭看去,劍尖刺入隻有半指之深,而劍身之上,他的身前,還有一個被洞穿的灰色身影。

那人兩手死死握住劍身,不讓再刺進楚雲痕半分。

不遠處李思衍不可置信地從高山奴背上跳下來,她聽到楚雲痕憤怒而顫抖的罵聲。

“誰要你這個老瞎子多管閒事——”

李贏若嘴唇囁嚅,似乎是想要說些什麼,然而一張口便是鮮血。

“衍兒……”

李思衍聽見他這一聲微弱的呼喚,顧不得多想便奔了過去。

“住口!”

伴隨著楚雲痕一聲怒喝,李思衍也說不上是為什麼,生生頓住了腳步。

“不許你這麼叫我——”

“我沒有你這樣的爹!”

這一刻,李思衍腦中一片空白,她在中間與他們隔著幾步的距離,卻仿佛永遠也無法跨越。

天地之大,人群之中,她像一個沒有人要的玩偶,在塵世的泥土裡滾了一遍又一遍,無人問她疼不疼,無人為她拭灰塵。

惡魔的低語猶在耳邊。

“你和狗有何不同?為人所棄被人不喜,這就是你的宿命。”

“你無法忘記過去,也反抗不了這命運。”

“你,根本沒有未來——”

在這一聲聲的詛咒中,李思衍空洞的眼神逐漸變冷,八歲孩童的身上顯現出了常人所沒有的殘酷。

她靜靜地看著麵前瀕臨死亡的李贏若,心中不再泛起一絲漣漪。

在場的眾人無人注意到她,花竹溪上前給李贏若含了一片老參,扭頭問楚雲痕:“你是李衍?”

“我姓楚!”楚雲痕惱怒,眼睛卻是泛紅。

李贏若被老參吊著一口氣,他氣息微弱道:“我找了你們母子十八年,你既然知道我是誰,為何不來與我相認?”

無量劍還插在他心口上,薛不昧心知這一拔劍定會要了他的性命,因此並不妄動。

隻是示意月牙和陳一問,將楚雁回控製住。

楚雁回並不反抗,隻是呆呆地站在那裡,不知在想些什麼。

楚雲痕盯著胸口那把劍,那把連接了他和李贏若的劍,就好像是身上的血脈一般,無論他怎麼否認,他們之間始終相連。

他慘笑一聲:“十年前,我也來過這水雲城,為了獲得比賽資格,為了站在賽場上被我那愚蠢的爹看見。為了和他相認,我甚至不惜搶奪一個弱女子的靈器,害了一條無辜性命。”

李贏若勉力抬頭,滿心淒惶:“原來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對不住寒江月……”

楚雲痕怒道:“不是你的錯是誰的錯?!若不是你自負俠義,四處招惹仇家,我娘又怎會被人侮辱?!”

李贏若聽到此處如當頭一棒,心痛難當:“你說什麼……你娘,你娘她在何處?”

“你沒資格提我娘!若不是因為你,她不會在客棧遭人淩辱。她恨毒了你,才會帶著我一走了之!李大俠,你滿意了嗎?!”

這短短幾句話令李贏若好似萬箭攢心,剝皮抽骨都不足以形容。那萎縮的眼眶之下淚水漣漣,悔不當初。

“你哭什麼?”楚雲痕淚流滿麵猶不自知,還在痛斥,“我娘早就和我繼父葬在一處,還輪不到你來哭!若非我繼父大病一場飲恨離世,我娘不會在生雁兒的時候難產而亡,我也不會想來認你這個爹!”

這話更如剜心,李贏若哭得顫抖不已,他無法想象自己的孩子麵對這麼多變故,還要帶著尚在繈褓的妹妹投奔自己的親爹,卻最終陷入殺人逃亡的境地時,該有多麼絕望。

“對不住……”李贏若心神潰散,不住地道歉,“對不住,我對不住……對不住華瑛……對不住你……”

“對不住。”

在這一聲聲懺悔中,李贏若身子一歪,徹底氣絕。

他到最後,都沒能看一眼兒子的模樣,他到最後都沒能獲得原諒,他到最後都無法原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