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將落未落,那殘留的一絲霞光仿佛在極力耗儘光芒,夜白在這明暗渲染的黃昏裡緩緩轉身,平日裡略顯淡漠的麵龐在這餘暉中變得柔和起來。
他未語先笑:“是啊,小侯爺可真是讓人好等。”
他順著他的話接,沈滄藍反倒不好意思起來,轉移話題道:“方才我與殿下提了諸葛晏寧的事,他答應我先留活口,待我回了京再細細審問。”
夜白等他的肩輿到了跟前,很自然地與他並行:“你懷疑長公主殿下的死與他有關?”
沈滄藍沉默片刻,道:“我並不敢斷定,隻是覺得蹊蹺罷了。你說的很對,眼前所見,未必就是全部,我既有疑問便不該僅憑猜想,而是要親自去解開真相。”
夜白點頭:“雖說斯人已逝,但也理應得個公道,你放心……”
“你放心——”
“我兄弟二人與你們姐妹是半點乾係也不想扯上!”
話被打斷,夜白和沈滄藍都愣了愣,抬眼望去那激動到拔高聲調的正是梅靖軒,他旁邊除了自己兄弟,還有陶氏姐妹。
隻見梅靖宇拉著梅靖軒的胳膊,但他麵紅耳赤已然不受控製,還在高聲怒罵:“冤有頭債有主!你們姐妹有什麼委屈衝著我們兄弟乾什麼?我們不欠你們!我告訴你們,你們和我們倆……”
“住口!”
梅靖宇突然一巴掌扇在梅靖軒的臉上,他眼中滿是慍怒。
而梅靖軒臉上五個指印清晰可見,他雖噤了聲但兩隻拳頭緊緊捏起,臉上氣到極點又滿腹委屈,最終發泄般恨恨地踢向一旁的灌木,然後轉身便走。
梅靖宇臉色難看地歎了一口氣,他朝陶氏姐妹拱手致歉:“舍弟年輕氣盛,對不住二位姑娘。”
陶悔冷笑:“他是真性情,你是真會裝!”
陶怨嗔她一眼,臉上是萬年不變的清淺笑意:“你放心,我們不跟他計較。方才說的也不過是玩笑之言,二位梅公子要師從何處並不與我們姊妹相乾,即便將來二位入了皓月宗,咱們也不過是同門罷了。”
聽聞此話梅靖宇臉色並沒有緩和,他故作輕鬆卻又顯得小心翼翼:“姑娘莫開玩笑了,我等粗陋伎倆怎能入東方宗主的法眼。二位放心,我兄弟二人絕不願給二位姑娘添堵的。”
“知道二位姑娘過的好,我們也就安心了,告辭!”說罷鄭重一揖就追著梅靖軒的方向去了。
陶怨微微一愣,手抵在下巴上低聲喃喃:“是不是有點欺負過頭了……”
陶悔神色愈發的冷,她徑自往前走,越過陶怨也不停留:“姐姐你總是莫名其妙的心軟,可惜人家並不領情呢。”
見妹妹自己走了陶怨也不生氣,她換了個方向,朝著夜白和沈滄藍走來,到了跟前,輕輕一福:“見過小侯爺,長公子。”
聽了半天牆腳的二人略有些尷尬,陶怨卻並不在意,主動開口道:“傾故居已按照原來的樣子給二位打點好了,晚膳隨後就送到,另外已通知八方藥鋪的掌櫃晚些時候過來為小侯爺換藥。二位可還有彆的吩咐?”
夜白道:“陶怨姑娘心細如發,已經安排得極好。”
“是極!”沈滄藍點頭附和。
陶怨見二人並無吩咐,正要告辭,卻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問道:“長公子方才可聽到梅氏兄弟是怎麼跟明王說的?”
夜白未曾想到她會有此一問,頓了頓,道:“他們說,會考慮前往炎京城。”
並非夜白故意偷聽三人談話,隻是當時花竹溪也在,而他耳力向來比旁人要好。
陶怨不知在想些什麼,半天沒有接話,沈滄藍見狀忍不住問道:“你若想他們兄弟留在皓月宗,又何必如此激他們?”
陶怨抬頭,臉上看不出什麼情緒,隻是笑意不再,她又是一福:“若無其他吩咐,婢子就先退下了。”
徒留沈滄藍和夜白麵麵相覷。
二人一路回到留園,簡單用了飯,藥鋪掌櫃便上門來換藥。他細細把了脈,索性今日一番折騰並沒有牽動傷口,但掌櫃仍是殷切叮囑了半日,沈滄藍也是很好說話地照單全收。
送走了掌櫃,沈滄藍坐上了陶怨特意準備的木輪椅,他服了藥有些昏昏欲睡,乜斜著眼睛對夜白道:“我明日想去見見寒江月前輩,也不知他被拘在了皓月宗的何處?”
夜白想了想:“倒是可以向月牙姑娘打聽打聽。”
沈滄藍突然自嘲一笑:“你是不是好奇我為何如此執著於有瘋症之人?”
夜白看向他,他低著頭自問自答道:“其實我在炎京有一間專門的醫館,裡麵請了許多名醫,就為了讓他們湊在一起研究怎麼把瘋症治好。”
“要是能治好,就好了……”
他話音漸漸低了下去,竟是歪在那裡睡著了。
夜白望著他沉靜的睡顏,輕輕歎氣。
——是因為長公主有瘋症吧?
都說長公主自從喪夫之後便精神不濟,鮮少在人前露麵,但其實是已經失了心智,時常發瘋罷了。
夜白不敢細想他在長公主身邊長大都經曆了什麼,隻是極儘小心地將沉睡的少年抱起,輕輕放在了榻上。
掖好被角,熄了燈,他將房門輕輕關上。
門外月色溶溶,晚風微涼,帶起他白色的衣角,不慎沾染上落花的殘香。
清竺峰的院落裡花竹溪伸手將落在衣袖上的花瓣輕輕撣去,眾人熟睡之際唯有他就著月光秉著燭火未能好眠,他總是這般,為宗門事務殫精竭慮。
他在太清卷上細細描摹匣子的模樣,最後一筆落下,他肩膀一鬆,長舒一口氣。隻有他自己知道,如此用儘心力,不過是因為自己與旁人不同罷了,宗門裡所有人憑的都是自己的實力,隻有他靠著傳家之物才占了一席之地。
仿佛不這樣賣力,便有愧於其他同門,也有失於自己的價值。
夜已深了,花竹溪臉上的疲憊愈發明顯,他緩緩將太清卷收起,腦子裡仍舊在想著暗器匣子的事,手指忍不住在匣子上輕輕摩挲。
這匣子做工極巧,八麵都有陰陽機關,按錯一處便會觸發暗器,令人防不勝防。端看外觀也是用儘了心思,紅木匣子的每一麵都雕刻著不同的吉祥紋樣,還按照紋樣鑲嵌了玉石和琉璃,若不清楚其中機關,單看樣式像極了婦人用的首飾匣。
難道那偷盜靈器的竟是個婦人?花竹溪想到此處手指一頓,他將匣子舉至眼前,隻見方才摩挲之處光華流轉下仿佛有個很不起眼的字樣,因是嵌在紋路之上,若不仔細分辯很容易與花紋混淆。
花竹溪湊到燈籠前細細辨認,在心裡將形似筆劃的紋路摘出,手指在石桌上將它們一一重組。
片刻後,他盯著石桌出神。
“瑛?”
這極可能是這匣子主人的名字,但單憑一個字要找出一個人無異於大海撈針。花竹溪捏了捏眉心,還是取出太清卷,在上麵寫下了一個“瑛”字。果然如他所料,名字裡帶“瑛”字的不說上萬也有成千。
“看來還需委托同福客棧幫忙打聽……”
花竹溪當機立斷召了一名值夜的銀甲衛,交代天一亮便帶話給李贏若,銀甲衛對此已是見怪不怪,領了任務便重回崗位。
天剛破曉時李贏若便匆匆入了皓月宗,候在花竹溪的寢室外,此時距離花竹溪睡下方不到兩個時辰。
留園裡沈滄藍意外地醒的很早,看著外麵微亮的天色他如何也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睡著的。他緩緩坐起來,發覺傷口竟已感覺不到什麼疼痛,於是嘗試著下床。
等夜白醒來時便看見沈滄藍衣衫單薄地站在院子裡,手中揪著根桃樹枝椏。
聽見開門聲,沈滄藍頭也不回地興奮道:“夜白!你看,這樹上結桃子了!”
這幾日桃花已漸漸凋謝,花瓣在地上鋪了一層又一層,樹枝上綠色的葉子逐漸繁茂起來。夜白踱步過去,果然看見枝頭綴著幾顆指尖大小的青綠果實。
沈滄藍側過頭去,便看見夜白的下巴近在咫尺,兩人身子微微一僵,片刻便不動聲色地拉開了距離。
夜白道:“小侯爺沒見過桃子?”
“沒見過長在樹上的。”沈滄藍鬆開拽著的枝椏,轉身時耳尖微紅,“叫我九郎吧,我幼時陛下曾為我取字‘九霄’,在宮裡他們都叫我九郎。”
說著他問夜白:“你呢,可有字?”
夜白道:“表字玄真。”
沈滄藍點頭,忍不住低聲嘀咕:“原來取的是白玉無瑕之意啊……”
夜白含笑問道:“九郎在說什麼?”
沈滄藍回神:“噢,我說也不知道月牙這會兒起來沒有。”
“皓月宗內向來規律作息,看時辰此刻也差不多該起了。”
沈滄藍道:“既然時間尚早,我倒想出去走走。”
夜白看了眼他傷口處,沈滄藍立即解釋道:“我的傷已然好了,今日起來時一點兒都不覺得疼,想來是這些時日養得精細的緣故。”
又道:“躺了這麼些天,我都快悶壞了。”
夜白道:“還是需仔細著些,等吃過早飯我推你出去轉轉。”
於是二人一道用了早點,在夜白的提醒下沈滄藍回屋加了件衣服,兩人出了留園順著小路漫無目的地轉悠。
此時日出半邊,晨光正好,沈滄藍坐在輪椅上頗為放鬆,他問夜白道:“再有三日便是終場比試了,你猜這一次的魁首會是誰?”
夜白在後麵推著他,聞言輕輕搖頭:“賽事一向激烈,我猜不出。”
“也是,到時我們一同去觀賽,結果自然能夠知曉。”
夜白突然停下來,道:“那時我恐怕已經離開水雲城了。”
沈滄藍一愣:“為何這麼突然?”
夜白道:“我此番已是耽擱了許久,更何況水雲城之事已有了章程,而麒麟山莊……”
沈滄藍知道,麒麟山莊至今暗流湧動,局勢一直不明朗,此刻十分需要一個破局之人。
他沉默片刻,道:“你若回麒麟山莊,可否幫我一個忙?”
“好。”
“我還沒說是什麼……”
“小心!”
沈滄藍正扭過頭去說話,豈料夜白卻忽然抬袖擋在他眼前,隨著話音落下的還有一聲轟隆悶響。
夜白揮袖將塵煙拂散,隻見遠處石山上滾落許多巨石,塵土四濺,驚走一群飛鳥。
兩人定睛一看,石山腳下有個略顯熟悉的身影正專心致誌捏著靈訣,身旁一把斧頭在石山上不斷橫劈豎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