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滄藍一睜眼就看見榻上那張俊美的睡顏,帶著春日暖陽都掃不去的疲倦。他靜靜看了半晌,終是不忍將人從夢鄉攪擾。
正要換個舒適些的姿勢,就聽到外邊有輕微的響動,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見一道白色的影子從半開的窗戶躥進來,精準地落在夜白身上。
夜白再是疲憊如此動靜也該被驚醒了,他睜眼一看,緩緩坐起身來,一下一下地安撫懷裡不斷拱他的小獸,臉上還帶著剛睡醒的茫然。
沈滄藍不由笑道:“幾日不見,它可真是想你的緊。”
夜白聞言轉頭去看他:“你醒了?”
沈滄藍一樂:“這話該我問你才是。”
兩人相視一笑,夜白將地上的書拾起來,道:“閻魔從未與我分開這麼久,此次是我安排不周。”
“事有輕重緩急,閻魔不會怪你的。”沈滄藍道,“我醒來後李掌櫃曾去皓月宗探聽過你煉靈的情況,據說你的精神一直被困在墟境之中,如此耗神,你如今可有什麼不適?”
“我沒事,”夜白道,“倒是你,現下感覺如何?”
沈滄藍正要說話,房門冷不丁被人推開,來人一腳邁進來,一邊說道:“我聽說白大哥在這兒,你們說話怎麼也不叫我?”
沈滄藍頭疼地揉了揉額頭:“你什麼時候才能學會敲門?”
月牙頂著一頭亂糟糟的卷發走進來,看了看夜白,又看了看半躺著的沈滄藍:“為什麼要敲門?你們又沒做什麼。”
沈滄藍無奈:“男女有彆,你一個女孩子家……”
月牙立馬捂住耳朵:“你可真囉嗦,跟我阿娘一樣。”
她轉頭問夜白:“你在墟境見到玄光神君了沒?”
房間裡頓時靜了下來,兩人四隻眼睛粘在夜白身上。夜白抱著閻魔起身,指了指一旁的圓凳示意月牙坐下,月牙大咧咧地坐了,隻是坐沒坐相兩隻腳不安分地交疊在一起。
夜白道:“見是見到了,隻不過才剛看清容貌就被器靈推出了墟境。”
“器靈?”月牙激動起身,“不愧是白大哥!不如你也給我的驚濤斧煉一煉?”
沈滄藍嗆她:“你自家就有神器,說不定將來還得由你繼承,到時候還會在意一把斧頭有沒有器靈?”
“你彆胡說!”月牙瞪他,“靈器對我們來說就跟自己的孩子一樣,外邊的孩子再優秀也還是跟自己的孩子最親。”
“不害臊!你自己還是個孩子呢……”
夜白聽兩人越扯越遠,無奈打斷道:“神器煉靈固然事半功倍,可也伴隨著巨大的風險,一不留神靈器就徹底毀了,月牙姑娘願意擔這風險麼?”
月牙果斷搖頭:“擔不了一點,我不能沒有我的斧頭!”
“……”
月牙言歸正傳:“你見到的玄光神君真的是神麼?”
夜白思忖片刻,搖頭道:“僅此一麵不好蓋棺定論。”
沈滄藍卻道:“我覺得那人不過是個步入邪門歪道,又擅長蠱惑人心的禦靈師而已。”
夜白沉聲道:“如今世人皆不信神靈之說,如你這般想的人也不在少數,但我探尋過往之後才知,有些東西被曆史的塵埃掩蓋,如今眼前所見,未必就是全部。”
這番話讓沈滄藍想起兩人在魂夢洞穴中偶然探得的秘密,細細一想,心裡便不禁讚同起來。
月牙撓了撓頭,問道:“那司暝呢?他總該是人吧?他和那屍靈到底是什麼來曆?”
夜白頓時沉默,半晌才道:“他和衛禦卿的事,還得從另一個人說起。”
他問沈滄藍道:“你身處炎京皇城,可曾聽人提過汝南郡郡守諸葛晏寧?”
沈滄藍一愣:“諸葛大人?他是曾任過汝南郡郡守,不過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如今的他,在炎京城官拜常武將軍。我不光認識,還曾見過幾麵,他怎麼了?”
夜白道:“十四年前諸葛晏寧在景州城煉就屍靈,被陸家莊莊主陸明俠撞破,於是便做局屠戮陸家滿門。陸家遺孤僥幸逃過一劫,流亡在外卻被司暝當做家奴買下……”
夜白將前因後果娓娓道來,聽到司暝最終為習得禦屍術拋卻尊嚴卑微如螻蟻時,屋內之人皆沉默不語。
月牙不可抑製地想起那些飽受玄光教摧殘的歲月,痛苦如鯁在喉,實在難以相信那個帶給他人無儘痛苦的魔物竟曾是那良善的少年。
少女的拳頭緊緊攥起,在她心中,惡便是惡,縱有再多的不幸一旦作惡也就不值得同情了。她如此篤信,但卻莫名有些她無法理解的情緒在胸口翻湧,此時的她並不明白,那是源自心底對這世道的質疑和憤懣。
人心如此脆弱,而世道又是如此的殘酷。
此刻並沒有人注意到少女的情緒變化,因為沈滄藍的臉色比她更加難看,夜白不由關切道:“你怎麼了?”
沈滄藍臉色蒼白,半晌才道:“諸葛晏寧……與我父母是故交,我母親兩年前意外身亡,死前曾見過他一次。”
餘下的話雖不能為外人道,但也能讓人猜想一二,夜白沉吟道:“此事還是要早些上報炎京城,不知東方宗主何時騰出空來處置?”
雖說靈儀蕭就在水雲城,但到底是在皓月宗的地盤,斷沒有越過皓月宗直接由皇室處置的道理。
月牙眉頭一皺,歎氣道:“你煉靈的這幾日賽場上又出了亂子,整個水雲城都亂糟糟的,因此爹爹和竹溪師兄連日來都忙得很,尤其竹溪師兄,忙得腳打後腦勺了都。”
夜白疑惑:“城裡出了什麼事?”
月牙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腦說了出來:“先是南陵派那個首場輪空的幸運兒,叫什麼楚雲痕的,贏了複賽後才出賽場,就被個瘋瘋癲癲的老頭子打了一頓。兩人鬨的動靜太大,銀甲衛加上我才把他們製住。那老頭瘋了一樣,非說那楚雲痕是殺他未婚妻的凶手,你說他一大把年紀,那姓楚的就算少白頭顯老了些,又怎會與他的未婚妻扯上什麼關係?最後按爹爹的意思,那老頭故意鬨事擾亂賽場被拘在皓月宗,楚雲痕由銀甲衛時刻監視,待事情查清了再做決斷。這都快決賽了,事情還沒個首尾,竹溪師兄正頭疼呢。”
“偏偏水雲城裡也不太平,接二連三的有靈器被盜,弄得人心惶惶的。竹溪師兄懷疑這事和之前偷盜狼胥刀未遂的賊人有關,還親自去審了好幾日,本來都快有眉目了,但就在前日那賊人好端端關在牢裡竟莫名其妙地死了,竹溪師兄氣得一天都沒吃飯,害的我也少吃了兩碗。”
“再有就是宗門挑選人才的事……總之皓月宗裡現在沒有一個閒著的。”
夜白和沈滄藍齊齊看著她默然不語,月牙眉毛一豎,指著沈滄藍:“我也沒閒著,這不在親自照看這家夥嘛!”
沈滄藍嫌棄地撇嘴:“瞧把你累的!你搬個貴妃榻在這裡成日睡大覺,醒了就逮著閻魔滿院子玩,我渴得嗓子都冒煙了還得藥鋪掌櫃過來給我倒水。”
月牙兩手一叉腰:“那你喝不進藥吃不了飯不是我用金人爹爹給你喂的嗎?”
沈滄藍都氣笑了,想起那幾日都跟噩夢似的:“你快彆提了,我這輩子沒被這麼伺候過,現在一閉眼都是東方宗主那張金光閃閃的臉。”
夜白頭疼的揉了揉額頭,懷裡閻魔趁機掙脫他的桎梏跳到了床上,並迅速躍上沈滄藍的肩膀,然後默默伸出一隻黑蹄搭在了他的頭上。
閻魔這個同情的動作把月牙氣得翻了個白眼,好在夜白及時打斷,製止了這兩人一獸。
“按月牙姑娘方才所說,那個打了楚雲痕的人,大概是寒江月前輩?”
月牙看他:“好像是這個名字……你怎麼知道的?”
夜白和沈滄藍對視一眼,兩人心中都有了計較。
沈滄藍道:“寒前輩雖有瘋症,但卻不會無故攻擊他人,此事定有蹊蹺。”
月牙不讚同:“你都說他有瘋症了,犯起病來哪有道理可講?再說你認識他多久?怎知他就沒有過攻擊彆人的先例?”
夜白思忖後道:“月牙姑娘所問的確在理,但先前姑娘說寒江月前輩年紀比楚雲痕大上許多,兩人未必有交集,此話卻是錯了。那楚雲痕看起來已快而立,實際上寒前輩比他也大不了幾歲,若是他們在十年前一同參加過禦靈大賽,那寒前輩或許是對他有些印象,才會在如今突然發難。”
“真的假的?他看起來都能當我爺爺了。”
沈滄藍歎氣道:“非是歲月催人老,而是情深易蹉跎。寒前輩十年前痛失愛人,精神遭到極大打擊,自那之後整個人一蹶不振,說是一夜白頭也毫不誇張。”
“一夜白頭……”
正當月牙喃喃自語之際,皓月宗弟子在門外傳話道:“小侯爺、夜大公子、大小姐,宗主命我等請夜大公子到流光殿敘話。”
三人對望一眼,夜白顯然早有準備,正要答應,豈料被月牙搶先:“我也要去!”
月牙道:“此刻見你,定是為了這幾日煉靈之事,涉及玄光神君,我無法置身事外。”
沈滄藍點頭:“我也去。”
“胡鬨!”夜白看著他道,“你還在養傷,不可妄動。”
沈滄藍堅持:“諸葛晏寧一事令我心下難安,便是躺在這也無法靜心休養。而且我自覺好得差不多了,備個肩輿或是輪椅前往,絕不會加重傷勢。”
月牙動作極快,不知從何處推來輛木製輪椅,不顧眾人臉色朝沈滄藍喊道:“快走,我推你!”
夜白看著他們無奈搖頭,妥協道:“輪椅顛簸,你若要去,還是乘坐肩輿穩妥。”轉頭吩咐皓月宗弟子時還特意讓人多鋪了幾層軟墊。
待一切準備妥當,已是耽擱了時間。靈儀蕭在流光殿中飲了兩盞茶,手中白玉棋子緩緩落下。
他垂眸道:“東方宗主安心下棋便是,一局棋的時間吾還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