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最後一片秋葉被突如其來的初雪覆蓋、壓垮,時光好似又回到了初見時的那個雪日,但衛禦卿的身體已如風中殘燭,仿佛寒夜裡的風輕輕一刮就要湮滅。
他們曾嘗試過尋找陸子琛的下落,但途中四方暗湧不斷,二人光是應付仇家的追殺就已經疲憊不堪,到最後東躲西藏,根本無力打聽線索。
二人輾轉多地,衛禦卿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司暝無法可想,最終還是冒險將衛禦卿帶到了季家,他跪在自家叔父腳邊苦苦哀求,而對方卻連一個眼神都沒給他。
初雪過後又是一年煙花絢爛時,衛禦卿死在了新年的歡笑聲中,夜白卻在那被煙花裹挾的歡鬨聲中聽到一聲哀戚的哭嚎。
也是那個新年夜,司暝第一次殺人。
那些人如同甩不掉的蒼蠅,而司暝的身邊再也沒有那個可以擋在他身前的影子,他不得不拿起狼胥刀,為自己,為棺木裡平白死去的人而戰。
他已失去了所有,但他還有恨、有怨,有不甘,有這唯一的冷鐵為伴。
夜白眼看著曾經善良而又軟弱的少年漸漸有了後來自己見過的冷漠模樣,他仿佛沒有了活人的溫度,唯一活著的目的便是不讓衛禦卿的遺物落入他人之手。
冬去春來,肉身漸漸化作白骨,司暝卻遲遲不願將棺木下葬。夜白見他形容枯槁宛如行屍走肉一般,又回想起他後來的極端模樣,不禁一陣唏噓。
司暝卻靠著棺木喃喃自語:“這一口棺木裝下你我,再合適不過了……”
“咦?”
門外突然閃進來個白色身影,司暝下意識地拔刀,那人長袖一拂,輕輕將刀推回鞘中,氣定神閒道:“這可是少見,竟然是自己修成屍靈的。”
司暝緩緩抬頭,有些茫然。
那人一襲白衣繞著棺木走了一圈,看向他道:“你既不願他死,如今他‘活了’,你怎不高興?”
“活……”司暝猛地探向棺木裡的白骨,抖著手一陣摸索,突然怒道,“你說他活了,為何我看不到?”
那人竟思索了一下:“屍靈而已,也不算活著罷。”
司暝的手握緊刀柄:“你什麼意思?”
那人忽然探過半個身子,伸出拇指在司暝的刀上輕輕一劃,血珠滲下,他拿拇指在骷髏眉心處一點,起身滿意道:“血肉祭祀,差一點兒而已。”
話音一落,棺木裡的白骨忽然發出詭異的哢哢聲響,隨後猛地一下坐起,眉心處的血痕正正對著司暝的臉,一人一骨幾乎以額相貼。
夜白看著眼前一幕心中一緊,在狼胥刀的記憶中他等的無非就是這個時刻,所以此時他的注意力絲毫不在衛禦卿這個屍靈身上,而是緊緊盯住了眼前這個不速之客。
此人相貌並不出挑,但勝在氣質獨特。舉止從容間帶著幾分出塵意味,衣袂飄飄似有仙人之姿,眉眼平平卻有慈悲之相,縱然不能一眼記住,但卻能留下幾分難得的印象。
在夜白暗暗記下此人的時間裡,司暝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急急向那人問道:“他怎麼不動了?”
“屍靈如傀儡,行止由人心。”
那人雙手負在身後,淡淡道:“想讓它如活人一般,那是你的心,卻不是我的心,所以,我不會控製它。”
司暝想明白其中的關竅,眼底不由地燃起一絲希冀的光:“求大人教我,司暝願肝腦塗地!”
白衣男子從容一笑,卻透出些淡漠:“我隻教一種人。”
他看向司暝:“奉我為神者,皆為我座下弟子,無有不授。”
司暝一愣,換做以往任何時刻他都隻會覺得對方是個瘋子,但此時此刻強烈的欲望占據了他的身心,試問有誰能比守著一副白骨而活的他更像瘋子?
於是他毫不猶豫地跪了下去,仰著頭以一種虔誠的姿態問道:“敢問神君仙名?”
男子似早已料到,笑意加深,眼底卻漫上一層悲哀。
“玄光。”
司暝以額觸地,匍匐在他腳邊:“玄光神君。”
這一幕如此荒誕,卻又如此的理所當然。
這世間,人心難以駕馭,但當人心迷失時,卻也最易操控。
夜白看到此處算是明白司暝後來創立玄光教的動機,但卻不知玄光將如此巨量的靈石用在了何處?
正待探究卻不知為何記憶裡的畫麵越來越模糊,同時墟境也猛然震動起來,四周狂風如卷,連帶著模糊的畫麵也煙消雲散。
遠處天光大亮,那是狼胥刀承受了極致打擊後重塑自身的銳利鋒芒,嗡嗡鋒鳴昭示著寶刀已成,靈識刹那覺醒。
周遭黃沙退去,天地清明一片,山巒草木拔地而起,潺潺流水將天地一分為二,一邊青鬆常綠山花灼灼,一邊風雪漫天獨屋一座。
遠處冰冷刀鋒之下有一團模糊的身影緩緩而至,夜白心中一驚,看來狼胥刀不光煉出了靈識,並且能令靈識具象化,成就了器靈之身。
那器靈一身織金錦袍,白發散在身後,容色蒼白雙目緊閉,顯得眉心處一點紅痕尤為醒目。他隔著一道流水,朝夜白深深一揖。
“多謝。”
器靈和界靈一樣形態萬千,但器靈常年與人為伍,所以靈識多以人類的姿態現身,為了與人交流更是模仿了人言,隻不過靈器無口,僅靠靈識傳聲,無法像人一樣說話。此刻狼胥刀的器靈未曾開口,夜白隻覺這一聲“多謝”宛若回音,八方感應卻尋不著出處。
下一刻那器靈直起身來,仍舊是閉著雙眼,身形如刃,麵容似鐵,沒有絲毫人類特有的情緒。他長臂一拂,衣袖翻飛,做了個關門的動作。
夜白的意識瞬間如墜漩渦,隻依稀聽得四麵八方湧來一句:“得罪了——”
再睜眼時夜白已經端坐於靜室,他頭疼地扶了扶額,隨後長出一口氣,調整了片刻這才起身察看狼胥刀。
此刻的刀身宛若經曆了一場蛻變,本就暗紅的刀身變得愈加黑沉,刀背處遍布鎏金似的繁複紋路,刀鋒如雪,輕輕一揮便起殺機,揮刀時黑沉迫人,鎏金奪目。
夜白將應龍之骨收起,忍不住喟歎出聲。
“果然好刀——”
豈料門外響起一聲不約而同的讚歎,夜白聞聲望去,隻見景蔚一人從門外進來。
兩人四目相對,景蔚道:“彆看了,就我一人,花兄近日忙得很,特意囑咐我來照看你。”
“我讓人備了些吃食,你先用點兒緩緩神。”他一邊說一邊仔細地端詳起爐中的狼胥刀。
門外皓月宗的弟子立時提了餐盒進來,目不斜視地布完菜便恭敬地退了出去,夜白在幾案旁坐下,稍一放鬆便感到身心俱疲。
他飲了口茶提神,問景蔚道:“這是第幾日了?”
景蔚眼睛一亮,看向他道:“說起來你真是令我佩服,我從沒見過有誰短短七日就能完成煉靈的!怎麼樣,這刀是不是已有了靈識?”
“不止……”夜白道,“它還煉成了器靈之身。”
“什麼?!”景蔚著實驚住了,自他習得煉靈之術起,見過因煉靈而損毀的靈器不知凡幾,能煉出靈識已屬難得,更何況便是他的梵音金剛煉靈就花了六個月,而狼胥刀擁有器靈之身僅用了短短七日。
此種差距,怎能教人心甘?他心中一時間豔羨有之,嫉妒有之。
夜白卻道:“我和它,不過都是沾了上古神器的光。”
景蔚瞬間回神,道:“不,這恰恰說明了你們的實力和運氣。上古神器成就一件靈器容易,要毀卻更是易如反掌,換做是我,絕不敢拿梵音金剛去冒如此大的風險。”
夜白微微笑道:“我相信總有一天,你的梵音金剛也會擁有器靈之身。”
“承你吉言,”景蔚也笑,“看你的樣子,在墟境裡應該有所收獲吧?”
夜白正要開口,景蔚突然抬手止住,一拍腦門道:“等一下,差點兒忘了!花兄特意交代我,你勞神數日定是疲憊不堪,這事兒等你歇好了再說不遲,到時候三殿下和東方宗主要一並過問的。他還說,按三殿下的意思,這刀無論成就與否,都合該由你收著。”
夜白想起那個看似病態卻威勢迫人的皇子,道:“那我就先謝過三殿下的恩典了。”
景蔚點頭:“廂房就在隔壁,熱水早已備下,你好好休息,我去給花兄複命了。”
看著景蔚離去的背影夜白都有些佩服花竹溪的手段了,短短幾日就讓這位景大公子事事聽命於他,可見其拿捏人心的本事。
夜白略吃了些東西,在廂房沐浴後換了身乾淨衣裳便離開了皓月宗,走前還特意叮囑清竺峰護衛弟子,若有要事往八方藥鋪找他。
藥鋪裡隻有掌櫃和夥計在忙,見到夜白雖略有些驚訝卻還是恭敬地請了進去,夜白徑自往後院而去,邊走邊問道:“他的傷怎麼樣了?”
掌櫃道:“好多了,小侯爺昏了一日才醒來,這幾日都在將養著,用的也是最好的藥,再過幾日便能下床走動了。”
夜白點頭:“掌櫃辛苦了。”
“是小侯爺意誌頑強,在下不敢居功。”他將人送至廂房門口便頓住,“前邊事忙,在下就不作陪了,公子自行進去探望便是。”
“有勞掌櫃。”
夜白見人走了這才輕輕叩門,等了半晌卻未聽見動靜,遲疑了一下還是推開了廂房門。
他抬眼看去,隻見沈滄藍身後墊著被褥靠在床上睡得正酣,手邊書卷幾欲落地,午後陽光透過微開的半扇窗戶灑在床前地上,一室靜謐。
夜白輕輕闔上門,上前俯身給他掖了掖被角,見這房中新添了一張貴妃榻,便拿著書卷靠在榻上翻了翻。偶然瞥見窗前花幾上插著一簇色彩鮮豔的野花,花型淩亂擺得甚是隨意,想必是出自月牙的手筆。
微風襲來,帶著幾不可聞的清香,投下花影幢幢,書卷從榻上掉落在地,被花影悄悄翻過幾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