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夫人和琛兒,替我護住他們,你身上蠱毒的解藥就在夫人手上。阿禦啊,這是我此生最後的請求了。”
“你的解藥在琛兒身上,我已將他送出了景州,他會一路南下,請你務必找到他。衛先生,我夫婦二人無能,兌現不了讓你們終老陸家莊的諾言,但還懇請衛先生顧念舊情,將我兒平安養大,待他成年,必還先生自由。”
這是陸明俠夫婦二人出事之前先後托付衛禦卿的話,夜白並不知衛禦卿當時作何感想,隻是有些感慨,身為影隨,一輩子受製於人,究竟能有多少真心待人呢?
不論是為了解藥還是為了舊情,衛禦卿確確實實一路南下沿途打聽著陸子琛的下落,一開始沿路的小客棧都有陸子琛一行人刻意留下的線索,但到了鴻南郡地界,線索突然就斷了。
從衛禦卿打探的情況來看,護送陸子琛的人是朱顏身邊的兩個心腹婢女,一個扮做了老寡婦一個扮做小媳婦,對外聲稱家裡男人都死了,帶著小孫兒投奔親戚去的。他們一路在顯眼的地方刻意露麵鬨出些婆媳不和的小動靜,一麵悄悄留下暗號方便陸家莊的影隨找到她們。然而剛到鴻南郡安縣,三個人就似悄無聲息地蒸發了,衛禦卿在安縣的大小客棧打聽了個遍,一絲她們的痕跡也無。
夜白正猜測他們是不是在路上遭遇了不測,卻見衛禦卿不知如何找上了一位嫁與富商的新娘子,他趁夜潛入婚房,將狼胥刀架在了新娘子的頸上,隻問了她一句話。
“子琛少爺在哪?”
新娘子絲毫不慌,還深深地歎了口氣,她連蓋頭都沒揭開,很是平靜地道:“我知道,以你的本事找到我們是遲早的事,隻是沒想到你這麼快。”
刀身在新娘雪白的脖頸上劃出一片血痕,衛禦卿的聲音毫無波瀾:“我的本事不及你的萬分之一,短短幾日就從一等婢嫁作豪門填房,我們這種人的手段無需彼此吹捧,你隻需回答我的話就夠了。”
新娘子端坐不動,說道:“出景州時夫人一直寢食難安,我與阿碧為了讓夫人放心,主動服下了萬蠶蠱。解藥就在子琛少爺身上,我倆原本也是一心一意要帶少爺逃亡的。可是到了鴻南郡消息漸漸傳了過來,少爺聽了很激動,開始不肯合作,一直嚷嚷著要回景州見爹娘。你也知道,回去便是送死,我與阿碧自然不肯,哪知少爺竟拿出了解藥和身契,說要放我們自由,讓我與阿碧休得再乾涉他。”
“說實話,少爺的天真決定讓我們很是心動,所以我和阿碧隻猶豫了半天,就互相給了對方自由,三人在鴻南郡分道揚鑣了。我到了安縣,停留了幾日,原想著少爺也許會跟來,但結果顯而易見。阿碧去了泰州方向,估計是要回老家,而少爺,可能已經原路返回了,怎麼你沒遇到他麼?”
說著她又歎了一口氣:“一輩子為奴為婢,我也有過忠心的,可這再世為人的機會隻此一次,若是放過我必然後悔一輩子。我沒有出賣少爺,還在這裡等了他幾日,這也算是我的忠心罷?”
“這些話不必說與我聽。”
衛禦卿收刀入鞘,轉身便走。
雖然斷了線索,但衛禦卿卻有自己的辦法,他找了城中一些看著機靈的小乞兒,每日給他們三張餅,打聽到確切消息的就給一頓肉,三五日後沒有任何消息便換一個地方。如此兩個月後,衛禦卿在永安城一個偏僻小鎮度過了冷清的新年,沒過兩日終於在城裡打聽到了陸子琛的下落,他被人轉了幾手,最後賣給了季家為奴仆。
對於小少爺的悲慘遭遇衛禦卿並沒有多少感慨,他在做足了準備之後趁著季府新年大喪混進了仆人堆裡,然後翻遍了季家的每個角落,然而並不曾尋見陸子琛的身影。正準備抽身,卻在兩個年輕奴仆嘴裡聽到些端倪。
那個腰間係著白布的粗使女婢拎著個乾癟的包袱滿腹怨言:“二夫人也真是,讓我給暝少爺收拾包袱,他屋裡那麼些東西,我哪敢亂動?這要什麼,不要什麼,好歹有個吩咐呀!”
“春菲你個蠢貨!”
一旁抱著炭盆的小廝“砰”地一聲將炭盆放到地上,恨鐵不成鋼道:“這暝少爺是被逐出家門,你還想給他收拾什麼好東西帶走不成?這還用得著特意吩咐你?二夫人那麼精明的人兒,怎麼就沒看出你是個傻的!”
春菲一愣:“不是說年節裡怕衝撞,讓暝少爺暫時避到外頭去守孝嗎?”
小廝嫌棄地一甩臉:“你這腦子怎麼長的?這喪儀都辦了,人剛下葬,還怕衝撞?”
“那是怎麼說的?你不說清楚這包袱我可收拾不了。”
小廝一把把她拉到跟前,低聲道:“年前暝少爺買了個孩子,賜名叫姚黃的……”
“我知道!”春菲搶白道,“少爺說那孩子身上有些貴氣,所以叫姚黃。”
小廝“嘖”了一聲,道:“我要說的是金靈大會那十幾條人命!”
“我也知道!”春菲再次接話,“暝少爺的爹娘就是在那沒的,慘得很!”
小廝急得一掌拍自己腿上:“你知道什麼知道!金靈大會那十幾個人就是被那狼崽子姚黃下毒毒死的,大老爺和夫人當場被逼得沒法兒,不得不自裁謝罪!”
春菲半天沒反應過來,結結巴巴問道:“姚……姚黃才幾歲?竟這麼大膽子?”
“人都跑了,誰知道呢。”小廝聲音更低了些,“把暝少爺逐出季家,還是夫人的遺言,否則暝少爺當時根本不可能活著回來。如今不光府裡恨著暝少爺,外頭的人更恨,這些人麵上是放過了,暗地裡可要作妖呢。少爺留在府裡少爺和季家就都成了活靶子,趕出去雖說兩頭煎熬,總比被人趕儘殺絕的強。”
春菲抱著包袱的手抖了抖,問道:“這話你哪兒聽來的?”
小廝重新抱起炭盆,答道:“我爹伺候二老爺筆墨時聽來的,也就是看你傻,給你指條明路。”
“你才傻!”春菲瞪他一眼,又道:“等忙過了這陣,我給你多納雙鞋底。”
“行!”小廝總算露出個笑來,抱著炭盆急匆匆走了。
衛禦卿眼看著這個叫春菲的女婢三兩下收拾了包袱,便一路跟著她到了正門,見她隻是將包袱遞給了門房便轉身折回,他忙縱身一躍出了院牆。
他在院牆外的角落扯掉了身上係著的孝布,脫下一身小廝外衣,然後冷眼看著那季家的少爺被拒之門外。許是新年閉店無處可去的緣故,衛禦卿在季府一處僻靜院落的屋頂上枯坐許久,直到看到正門前那個單薄的身影被一群人打倒在地,他猛地一動,刀隨人至。
天邊有煙花綻開,新年不宜見血,他點到為止,將人趕跑後這才正眼打量地上的少年。紅白青紫的一張臉,淚水混著血水汩汩而流。
少年的淚,向來可貴。
衛禦卿生硬地彆過頭。
“彆在我麵前哭,我討厭眼淚。”
他仿佛逃一般離開,身後有名為“愧疚”的洪水猛獸在追趕。
看到這一幕的夜白深深歎息起來,若是衛禦卿早一點找到那位陸少爺,或許季家就不會有這一場無妄之災,也就不會有後來的司暝神使。
但這世間,從無假設。
自那日起,衛禦卿少見的在城裡盤桓了數日,期間總是有意無意地注意著司暝的動向,直到再一次毫不猶豫地將他解救。
看著那一雙一見自己就流淚的眼睛,衛禦卿幾不可聞地歎息。
“收起你的眼淚……”
他將刀收起,看了眼地上躺倒在血泊中的幾名殺手,心知肚明卻還是故意問了一句:“你這麼弱,這些人為何要追殺你?”
似乎驚詫於對方這一問,又似乎是觸及往事,司暝忍著的淚再次滾落。
衛禦卿話一出口就後悔了,揭人傷疤並非他的本意,他不過是想與他搭上話而已。就在他轉身欲走之際,聽見少年清澈的嗓音在背後傳來。
“因為我,救了一個人。”
衛禦卿回頭看向他,思索良久,才又遲疑問道:“那你此刻,可曾後悔?”
司暝怔了怔,仿佛從未思考過這個問題,不過須臾他便有了答案:“悔,此刻悔極!”
衛禦卿似乎並不意外。
但司暝又道:“我第一次見著那孩子,他為了逃出人牙子的控製不惜以命相搏,險些要被活活打死。雖我此刻無比後悔救了他,但依我的性子,當時無論重來多少次,恐怕都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司暝苦笑一聲,無比哀淒:“這便是我的命罷。”
在狼胥刀此後的記憶裡衛禦卿又多次救司暝於危難,兩人被不同的兩撥人不斷追殺,在無數次的生死之交中漸漸熟稔起來,竟有了一絲亡命天涯的意味。
偶有閒暇衛禦卿便教司暝逃命用的梭影步法,夜白看著他似乎漸漸忘記自己此行的目的,猜測他應該是出於愧疚而放心不下這個弱小的少年。但萬蠶蠱的毒性並不會因為衛禦卿的心軟而延緩發作,每一個疼痛難忍的夜晚他都嘗試過離開眼前這個酣睡時總是蜷縮成一團的少年,然而毒發過後卻還是忍不住回到他的身邊。
他怕他一走,少年就要喪命。
直到司暝察覺,他已病入膏肓。
少年眼淚洶湧地質問:“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你彆哭……”衛禦卿沒有回答,反而問了一個突兀的問題,“金靈大會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司暝一愣,刹那間心中有萬千思緒湧動,但他總是有問必答,並無隱瞞:“金靈大會是鴻南郡幾家有頭有臉的禦靈師家族聯合鴻南商會共同舉辦的金係靈器鑒賞大會,我們季家便是隸屬鴻南商會,所以才有參會資格。大會前兩個月便由幾位牽頭人聯名廣發名帖,因打著百年難得一見的珍寶靈器的噱頭,各地大大小小的門派和叫得上名號的禦靈師都應邀而來。”
“姚……我救下的那個孩子當時有些苦悶,連日來問他父母家在何方他也不曾應答,所以我便想著帶他出去湊湊熱鬨,一個孩子而已,見了熱鬨心中不快也就散了。現下想來,是我太過天真。”
“金靈大會剛開始的時候還是好好的,他雖不言不語,卻也看得很認真,直到大會上展出了蓮花刺……”
司暝認真地回想著,手指不自覺地蜷起來:“蓮花刺之後是太白佛手鉤、無極劍、無相雙刀……”
衛禦卿閉著眼睛長歎一聲。
司暝繼續道:“我發現他神色不對,整個人都在發抖,他卻說他吃壞了肚子,想下去休息,我沒多想,讓人帶他下去了。”
“後來便是十數人光天化日之下突然暴斃,牽頭主辦大會的程烏大人乃鴻南郡郡守之父,他手段淩厲果決,立時便封鎖了場地,很快就查出來他們的酒水中含有不知名的劇毒。細細盤問之下都說我身邊的小奴曾假意不慎摔倒,碰到了酒壇,而他偏偏又不見了蹤影,本來七分的嫌疑也變成了十分。”
司暝眉頭皺在一起,顯然回憶令他有些痛苦:“當時那些人群情激憤,恨不得殺我一家而泄憤,程烏大人仗著位高權重攔在中間,然而,任我如何辯解也擋不住他們咄咄逼人。我爹娘雖信我,卻也知道這件事無論如何也不能善了,我爹當著眾人的麵命家奴將我打到無法動彈,便是這樣那些人也並無一絲鬆動,他們死了父兄、子侄、摯友、同門,而我不過受些皮肉傷,焉能令人滿意?我爹娘涕淚俱下向著那些人跪下,好話說儘,最終……卻還是不得不自刎以謝罪。”
司暝痛苦地閉上眼,不禁淚水漣漣:“我寧願我爹娘一劍殺了我,他們明明無錯,他們究竟有何錯?!”
“我又有何錯?!”
衛禦卿唇齒發澀,艱難道:“你救人無錯,你的父母更沒錯。”
“那孩子也……”無錯兩個字哽在喉間,衛禦卿終究無法啟齒。
司暝看向他,心下驚疑:“你想說什麼?”
衛禦卿道:“那金靈大會上出現的靈器皆出自景州城陸家莊,半年之前上百之眾以莫須有的罪名圍攻陸家莊,殺死陸明俠夫婦,掏空了陸家莊的靈器庫。陸家夫婦隻保住了唯一的兒子,八歲稚子被蒙在鼓裡被迫離家流亡。”
司暝拳頭握緊,問道:“他就是……”
衛禦卿點頭道:“是你救下的那個孩子,那蓮花刺是他母親生前所持靈器,太白佛手鉤、無極劍、無相雙刀都是他父親生前給他把玩過的東西。”
“那你又是誰?”司暝咬破嘴唇,到底問了出來。
“我不過是陸明俠身邊的一介影隨,奉命尋找陸家遺孤。”衛禦卿頓了頓,“我身上所中萬蠶蠱的解藥就在陸家少爺身上,那日他下的劇毒應當是她母親出事前給他防身用的,他心中有恨,不知輕重,想必下了十足的量。”
司暝好半晌沒有說話,見衛禦卿忍痛,又不忍心道:“你既然要找那孩子拿回解藥,又為何在此地耽誤這些時日?”
衛禦卿低聲長歎,卻沒有再說話。
夜半時分,兩人在破廟抵足而眠,衛禦卿從疼痛中醒來,望著麵對著自己縮成一團的少年,低低自語:“那孩子這般年紀已能下毒殺人,想必總是能活下去的,可你……但願我能陪你久一些吧……”
夜白看得分明,慘淡的月色下,有淚悄然滑入少年身下破舊的草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