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器的威壓之下梵音金剛如流沙飄散,景蔚額頭上沁出了冷汗,心臟砰砰直跳,喉間似有血腥味上湧。
他捏起的拳頭鬆開又攥起,良久,終是咬著牙搖頭:“在下……慚愧。”
神器和靈器不同,神器乃遠古神力遺留的一部分,諸神澤被世人,因此神器的使用並不拘泥於靈力屬性。然而想要駕馭神器卻絕非易事,除了要有遠超常人的精神力之外,還要承受得住神器帶來的無儘威壓,否則便如在刀尖上舞蹈,每分每秒都反噬自身。
景蔚雖離靈宗境隻差半步,卻也並不敢托大。
“不愧是世間神器。”花竹溪雖麵色有些蒼白,但臉上卻難掩興奮,“既是神器,想必煉靈也不是非鍛造師不可吧?”
夜白見眾人承受不住,便暫且將應龍之骨收起,聞言轉頭看向景蔚。
景蔚緩緩舒了口氣,斟酌著道:“我也不知道,但或許可以一試。”
說著他看著夜白道:“煉靈之術並非什麼不可外傳的秘術,我將其中關竅講與你聽,想必很快你便能掌握。”
夜白點頭道:“如此,便有勞了。”
景蔚略不自在道:“說到底也是我欠你們的人情。”
他雖不能手刃仇人,但擒住司暝也是多虧了夜白二人,更何況司暝早已自食惡果,所以景蔚並不介意此刻向對方示好。
接下來景蔚花了兩刻鐘向夜白等人詳細地講述了煉靈之術的具體操作和事宜,他叮囑道:“煉靈不宜操之過急,何時煉成皆無定數,所以無論花多長時間中途切不可急躁分心,一旦錯了力道,被淬煉的靈器便可能就此被廢。”
“另外,淬煉的過程要一遍遍讓靈器承受極致的打擊卻又不至損毀,而每件靈器的承受極限不同,所以其中拿捏的分寸我沒有辦法給你有效的建議,隻能靠你自己去慢慢感知。”
花竹溪歎道:“這可真是個細致活兒。”
景蔚點頭:“細心和耐心缺一不可。”
“眼下隻能冒險一試了,”花竹溪看向夜白,“煉靈所需物件皓月宗即刻便能備齊,長公子打算何時開始?”
夜白道:“眼下那人關在皓月宗想必已經打草驚蛇,而我們對對方卻還一無所知,所以此事自然是越快越好。”
說著他看向李贏若:“我暫且留在皓月宗,還勞煩前輩等小侯爺醒了告知一聲。”
李贏若自是應下:“公子放心,皓月宗已派了銀甲衛在八方藥鋪守著,我等必儘心看顧好小侯爺。”
沈滄藍此刻隻需靜養並無性命之憂,再則閻魔一直守在他身邊,還有月牙看護,加上李贏若的說辭夜白自是再放心不過。
花竹溪在偏殿擇了間靜室,命人將一應之物送了進去,為確保清靜內外皆派了人把守,他和景蔚則在偏殿一隅隨時前來照應。
夜白獨坐靜室,將李贏若走前交給他的狼胥刀橫在身前細細打量。此刀長約三尺,刀背一排形似狼牙利齒直而不曲,刀柄處有一銀月護手,刀身暗紅,開刃處皎如白月,冷鋒乍現。
夜白雙指並攏輕輕撫過刀身,嗜血之物仿佛有嗡嗡鋒鳴,似在抗拒,又似不安。
夜白將手中長刀翻轉,帶出颯颯風聲,猛然一擲,長刀鏗然立於熔爐之上。熔爐之中是燒得火紅的上品靈石,狼胥刀插在靈石之中紋絲不動。夜白直接從靈海中祭出應龍之骨,皓月宗內四處都有結界,並不怕驚動外麵的人。
骨劍懸於眼前,夜白思索片刻,謹慎地揮下一擊,狼胥刀“叮——”地一聲隱有顫意,卻並未產生裂痕。
夜白回想著那日對戰情形,又加了幾分力道,狼胥刀終於有了一絲肉眼不可察覺的縫隙,刀身頓時顫栗不止,猛然間激蕩起一股無形之炁。
它妄圖抵擋應龍之骨,卻猶如蚍蜉撼樹。
那股炁激得夜白微眯了眯眼,一刹那間意識仿佛進入了某個空間,空間裡黃沙彌漫,四野荒涼。遠處一線天光忽明忽暗,如日出烏雲刺破天穹。
夜白微微抬頭仔細望向那天光,那筆直如刃的光令他瞬間恍然,那應該是狼胥刀刀鋒上的鋒芒,此地便是景蔚所說的“墟”了。
靈器意識所在之地便是墟境,在靈識覺醒之前墟境之中除了自身記憶外其他一切都是荒蕪,無法具象。
夜白還未回神,隻覺迎麵有人向他走來,他側眸望去,那人金冠玉帶手中拿著狼胥刀,笑著與夜白擦肩而過。
“爹爹——”
夜白轉身便看見不遠處有個和雲斷差不多年紀的小童穩穩朝那男子跑來。
小童伸手:“爹爹抱——我要騎大馬!”
男子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手中的刀,大笑著將刀遞到孩子懷裡,接著手一撈將那男童高高舉起跨坐在自己脖子上:“琛兒可要抱穩了,這把刀爹爹可是花了五萬金買來的,剛剛開刃,可寶貝著呢!”
小童看了看懷裡的刀,問道:“爹爹,我與五萬金孰重?”
“哈哈哈哈——”男子突然加速跑起來,顛得小童花枝亂顫,“我家琛兒萬金不換!”
笑聲漸漸遠去,夜白收回目光,這是狼胥刀開刃後最初的記憶。來人穿金戴玉,豪擲千金,是完完全全的富家公子做派,從衛禦卿的出身猜測,這人應當是景州城陸家莊的主人,畢竟景州陸家乃積富之家,幾乎半個景州城的生意都與陸家有關。
這陸家主人叫陸明俠,十四年前不知何故被人圍剿於家中,自此家道隕落家財散儘,而官方貼的布告將之定為禦靈師派係之間的爭鬥所致。
景州距離上蓮城太遠,消息模糊不說,夜白當時尚且年幼,所以知道的並不詳儘。隻依稀聽人感慨過,說這景州陸家就是風頭太盛惹了不少人紅眼,才有了後來的滅家之禍。
正思索間,遠處鋒芒又是一陣震顫,接著黃沙之中畫麵一轉。
天空中似有細雪飄落,屋內三人圍爐而坐,陸明俠將狼胥刀細細把玩了一番,身旁抱著小童的婦人忍不住嗔道:“也不知道是誰哄了夫君買下這麼個心頭肉,竟是一時半刻也舍不得離手,這大冷的天,仔細凍壞了它,你快抱著它去安寢罷!”
陸明俠伸手點了點她額頭,笑道:“我算是知道琛兒這是隨了誰了。”
婦人好笑:“隨了誰?”
陸明俠不答,順手將小童抱過來,哄道:“彆理你娘瞎說,這寶刀啊,等咱們琛兒能聚靈了,爹爹就將它送與你。”
陸子琛搖頭:“我不要!阿娘說過君子不奪人所好,我要做個君子。”
說著他將袖子拉起,認真道:“而且,我更喜歡爹爹送的這個。”
袖子下小小的手腕套著一副精良的護具,上麵嵌著一支閃爍著精光的袖箭。夜白見這袖箭總覺得似曾相識,一時卻是想不起來。
待要細看,畫麵早已變幻。
夜色之中白雪皚皚,陸明俠握著狼胥刀要出門,夫人朱顏追出來給他披了件火狐毛鬥篷,一邊打著結一邊埋怨:“忙了一天,雪越發大了,這會子還要出門。”
陸明俠在她發間落下一吻,說道:“今日事忙,才推了晏寧兄的邀約,這不剛想起來,準備拿這寶刀給他賠罪去,左右我們琛兒不稀罕這東西。”
“琛兒不要你就拿去做人情?”朱顏斜了他一眼,“你愛極這刀,便是自己使不了,留著慢慢賞玩又有何妨?”
陸明俠稍稍拔刀出鞘,眼中儘是驚豔神采:“寶刀就該配英雄,我也欣賞夠了,總得有人給它磨磨鋒芒。”
朱顏將帶來的傘撐開舉至他頭頂,道:“便是明日再去,諸葛公子也不會怪你。”
陸明俠沉默半晌,歎氣道:“今日是那位的忌日,我忙得險些忘了,他一個人捱過今日,隻盼不要過於傷心才好。”
朱顏也跟著沉默,好半天才輕歎了口氣:“早去早回,便是不回來也使人告訴我一聲。”
“好。”陸明俠接過傘低頭在她唇上深深一吻,轉身踏著風雪消失在夜幕之中。
他一路到了郡守府,門童一見是他立刻迎進了門,陸明俠走了半天發現那門童還在後麵跟著,手一揮,道:“你且回去吧,我知道去哪找他。”
門童猶豫了一瞬,抬頭便不見了對方身影。陸明俠熟門熟路去了一處僻靜小院,見裡麵亮著燈當即一笑,正要跨進院門,卻忽然頓住。
隻見門內紅梅樹下立著個女郎身影,女子烏發紅裙,身姿窈窕。陸明俠不敢造次,心下卻又覺得此人有些熟悉,站了片刻見那人緩緩轉過身來,他下意識看了一眼,隻這一眼看得陸明俠心驚肉跳。
那女郎臉色木然,黑洞洞的眼睛看向門口,雖上了妝麵,但臉色蒼白不似常人,尤其脖頸上一片片紫紅屍斑遮都遮不住。
陸明俠認出這麵孔頓時心中又驚又駭,還未來得及開口,那女郎掌心飛出一把薄刃直取他麵門,陸明俠拔刀一擋,直被擊得踉蹌後退。
人未站穩,紅色身影飄然而至,自心口處拔出一柄長劍,直刺對方心臟。
千鈞一發之際一團黑色的影子自夜幕中奔襲而至,兵刃與女郎長劍相接,立時斷成幾截。陸明俠一愣,立刻將狼胥刀拋給對方,喊道:“這是屍靈,你打不過的,阿禦你功力不弱,拿著刀逃命去吧。”
衛禦卿橫刀在前,眼神堅定如鐵:“主子尚在,我等豈有逃命之理。”
狼胥刀在衛禦卿手中舞起一片刀光劍影,他悶著聲音,斷斷續續道:“您快走,夫人……和小少爺,還在等您。”
陸明俠心中一痛,拳頭幾乎攥出血來,待了片刻,終是轉身而去。
忽聽背後有人長歎一聲,這聲音陸明俠再熟悉不過,他身子頓時一僵。
“我沒想到,你今日還會來。”
那人似是無比惆悵,而陸明俠袖中捏起的拳頭顫抖不已,竟似不敢回頭看一眼。
“罷了。”那人一聲令下,屍靈立時靜止不動,他道,“容我想想,你也回去好好想想罷。”
語氣是一貫的溫和,但陸明俠隻覺得渾身發冷,他嘴唇囁嚅,卻發不出一個音節。
衛禦卿當機立斷將他一把帶走,兩人身影幾個起落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徒留雪夜裡悠悠響起一聲長長的喟歎。
黎明將至,陸家莊的書房裡燈亮了一夜,陸明俠怔忪看著窗外紛揚的雪花,直至衛禦卿將刀奉至他麵前,他才緩緩回神,目光卻不再為寶刀停留。
“拿著吧,除了你,沒人配得起這把刀了。”
不過一夜,陸明俠的鬢邊就生出了絲絲白發,衛禦卿垂下眼眸,不敢再看。
“謝主子賞。”
狼胥刀到了衛禦卿手中,夜白能看到的記憶便隻是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看著陸明俠整日足不出戶,鬱鬱寡歡。
不知從何時起陸家莊便不見了朱顏和陸子琛的身影,而陸明俠一夕之間仿佛老了十歲。
遠處狼胥刀的鋒芒愈來愈盛,裂痕的蔓延也愈加清晰。
夜白的眼前出現了一片混亂的刀光劍影,一群不知什麼門派的禦靈師不請自來到了陸家莊,陸家守衛不堪一擊,而陸明俠獨自一人站在他們麵前,半步不讓。
為首之人陳詞激昂:“我等今日不請自來,實乃被逼無奈之舉,這些年來你陸明俠仗著自己家大業大,從眾多禦靈師手中奪取了多少寶物,恐怕陸莊主自己心裡都數不過來吧?”
“你在靈虛境止步不前,想要利用靈器給自己增添實力,做下多少損人不利己的事情?上個月南陵派好不容易鍛造出一把寶刀,又被你使了下作手段搶了去。不止是南陵派,我等受害者眾,今日隻有一個目的,請陸莊主歸還寶物!”
“歸還寶物!”
陸明俠一一掃過眾人,語氣平靜得可怕:“我與爾等,無話可說。”
“你做賊心虛!還我方家無極劍來!”
“還我玉虛宮蓮花刺!”
“……”
叫囂聲不絕於耳,陸明俠卻始終一言不發。
“好一個做賊心虛!”一聲怒斥蓋過人聲,引得眾人噤聲而望,就連陸明俠也詫異地回過了頭。
隻見屋頂上女子廣袖一揚,手中紙張如天女散花般落了一地,朱顏飛身而下牽起陸明俠的手,她眉目冰冷蔑視眾人:“我夫君真金白銀買來的東西怎麼就成了搶?他所買的每一件東西都有物契花押,白紙黑字在此,容不得你們空口白牙汙蔑!”
“顏兒,你……”陸明俠麵露急色,卻下意識握緊了手中的柔荑。
朱顏打斷他道:“我已將琛兒送出景州,你休要廢話。我不管你惹了誰,對方想要你的命,也要問問我同不同意!”
記憶在陸明俠與朱顏的身影被四麵八方而來的靈器淹沒之時戛然而止,最後從朱顏手環中決然刺破重圍的蓮花刺如曇花一瞬,定格了兩人孤絕的背影。
而帶著狼胥刀轉身而去的衛禦卿終於意識到,這是一場被人明目張膽謀劃的,必殺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