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夢裡哭得如此淒切,想必那個衛禦卿對你很重要。”
司暝剛從大夢中驚醒,猶自分不清現實與夢境,隻是在聽見“衛禦卿”三個字時側過臉來看了夜白一眼。
夜白一直注意著他的神色,見他不說話,於是換了個問題:“如此親近之人,為何會變成你的屍靈?”
司暝仿若未聞,虛弱地閉上眼睛,打定主意不開口。
沈滄藍上前一步,還未說話就被夜白按住了,他示意沈滄藍在一旁坐下,自己則站在司暝床前。
夜白對司暝道:“你傷的很重。”
司暝仿佛睡著了一般,夜白也不急,緩緩說道:“衛禦卿已經徹底死了。”
司暝猛地睜開眼睛,恨恨地盯住夜白。
夜白道:“可你不會死,隻要你一天不說清楚,有的是法子讓你生不如死。”
“你這一生都得躺在這裡,生不得,死不得,黃泉碧落,與他永不複相見。”
司暝眼裡凶光漸起,那嗜血的模樣像極了一匹瀕臨末路卻還要垂死掙紮的狼。
夜白迎著他的目光,認真道:“或許也可以讓你像方才那般,與他在夢中相見,無數次,眼睜睜看著他死去……”
“你敢!”司暝激動地挺起身子,隻可惜傷勢太重牽動傷口,終是重重地倒了回去。
“我敢。”夜白坦然地看著他,說道,“現在,你想好怎麼回答了嗎?”
司暝胸口一陣起伏,喉頭腥甜,終是忍下了這股怒意。緩了許久,他冷冷問道:“你們想知道什麼?”
“你為何將他煉成屍靈?”夜白重複了一遍,眼睛盯住司暝,不放過他臉上的任何一絲表情。
司暝閉了閉眼,似乎覺得有些可笑:“我怎會將他煉成屍靈呢……這世上,屍靈除了被煉化,也可以在某些特定的條件下自發煉成,阿禦屬於後者。”
“什麼特定條件?”
司暝搖了搖頭:“阿禦是至今唯一一個將自己煉成屍靈的,沒人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
夜白道:“你怎知他是唯一一個?”
司暝突然不說話了,一雙眼睛望向頭頂虛無的某處,不知在想些什麼。
夜白換了個問題繼續道:“你說屍靈可被煉化,又是如何煉化?”
“這對你們來說,不是禁忌麼?”司暝嘲諷地看著夜白。
夜白道:“禁忌禁的是枉顧眾生,忌的是心術不正。你既知這是禁忌,為何還是選了這條路?”
司暝冷笑:“萬物有靈乃禦靈之道,屍靈亦是靈,我為何不能選這條路?”
夜白知道他不會再回答這兩個問題,於是也不打算給他思考的時間:“玄光教是何人所創?”
司暝漠然道:“是我。”
“為何而創?”
“挖靈石,謀錢財。”
“可據我所知,你們所挖的靈石並不曾流入任何一家商號,否則早就被發現了。看起來也不像是你自己私吞,那麼這些靈石究竟都供給了誰?”
司暝依然不答。
夜白繼續問道:“除了景瑜,還有多少人死於這邪術之下?”
司暝看他一眼:“你不如此刻殺了我,好為那些人報仇。”
沈滄藍怒視他道:“你也不必激我們,待你把該交代的事都交代完了,我自會親手送你一程。”
“那可真是多謝了。”司暝那嘲諷的嘴角才剛牽起便隱沒不見。
夜白繼續問他:“玄光教中有人為挖靈石誘拐孩童,殘害弱小,你可知道?”
司暝反問道:“知道又如何?難道你覺得我是那種會憐貧惜弱的大英雄麼?真是可笑……”
他的眼底儘是冷漠:“世人不曾救我,我已立誓不會再救任何人。”
夜白不知他的遭遇,對他的話亦不做反駁,隻是反問他道:“倘若世人真的不曾救過你,那衛禦卿呢?”
“他不一樣!”司暝有些激動,聲音拔高了些,“不許你把他和世人相提並論!”
“哪裡不一樣,他是世人,世人亦是他。他哪怕是死了成為屍靈也要護你周全,你被人護了一生,卻說自己不會再救任何人,那才是真的可笑。”
“你懂什麼?”司暝拚命仰起身子,眼睛通紅一片,“你懂什麼!他一生都不曾被誰善待過,他隻有我,我們隻有彼此可信,我們以命相交!世人算什麼?世人根本不配!”
他激動起來牽動了傷口,夜白見他傷口處不斷滲血,用力將他按了回去,用藥鋪掌櫃留下的藥和紗布給他換了一遍藥。
換藥的間隙夜白同他道:“無論你經曆了什麼,這都不是你作惡的理由。”
司暝身上冷汗涔涔,拚命咬緊了牙關才沒有哼出聲來,過了許久藥效發作起來他才漸漸覺得好受一些,氣息也逐漸平複。
夜白這才問道:“玄光教中人人供奉的那座塑像,是誰的?”
房間裡沉默半晌,就在夜白以為他已經昏睡過去時,他卻忽然睜開眼睛道:“那是神像……”
司暝臉上現出罕見的敬畏神情:“我們供的,是神。”
“是何方之神?”夜白順勢問道。
司暝已十分倦怠,夜白溫和的聲音好似催眠一般,他想也沒想答道:“玄光神君。”
說完他頓了一下,看向夜白的眼神裡多了一絲防備。
夜白原本微傾的身體直了起來,說道:“東洲大陸神眾九十九位,並沒有玄光神君。”
司暝不再說話,夜白卻替他說道:“從我問話開始,你就一直在回避一個問題,或者說回避一個人。那個人曾告訴你衛禦卿是這世上唯一一個將自己煉成屍靈的人,他還告訴你煉製屍靈的方法,或許還教會了你如何驅使屍靈,讓你和衛禦卿能夠再度相伴。而你,為這個人創立玄光教,為他挖遍東洲大陸的靈礦,是為了報恩?”
“他,就是你口中的‘玄光神君’,是也不是?“
司暝閉上眼睛,並不打算再開口。
“凡人自封為神,簡直狂妄!”沈滄藍站起來,追問道,“說,‘玄光神君’究竟是誰?”
不等司暝做出反應,外麵有人叩了叩門,藥鋪夥計的聲音傳了進來:“二位公子,皓月宗的人來了。”
夜白和沈滄藍對視一眼,夜白道:“進來。”
夥計進來了,隻是站在門口並不上前,夜白問道:“還有什麼人?”
若隻是皓月宗的人來,根本無需通知他們,此地私底下也算是皓月宗自己的地盤,斷無反當客人的道理。
夥計答道:“還有三殿下的人,說是此事關係重大,殿下要過問。”
夜白點了點頭,道:“勞煩閣下留在這裡看住此人,確保他無恙。若有風吹草動,即刻來報。”
夥計應了下來,夜白和沈滄藍從廂房出來,隻聽沈滄藍不甘道:“何不拖上他們一拖?這兒馬上就有答案了。”
夜白搖了搖頭:“他不會說的。”
“為何?”
夜白道:“他雖看似冷漠,但對曾經幫助過他的人卻無比重情,要他出賣恩人,十分不易。”
沈滄藍鬱悶道:“難道就這麼算了麼?”
“稍安勿躁,”夜白道,“他此刻不說,不代表以後不說,我們有的是時間。”
待兩人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處,廂房門口的盆栽後緩緩露出個小小的影子來。
一隻花斑蜘蛛在葉子上吐著絲吊了下來,中途被一根稚嫩的手指托住,蛛絲黏在那根手指上,而蜘蛛順勢從門縫爬了進去。
蜘蛛目標十分明確地爬上房梁,從房梁上吊著蛛絲落在了藥鋪夥計的肩膀上,隨後無聲無息地在他裸露的後脖頸上紮了一口。
半柱香不到的時間夥計四肢被麻痹,整個人直挺挺地摔倒在地。
司暝被聲音驚醒,睜眼一看,隻見門口無聲無息地站著個七八歲的小姑娘。
他記得她,在望鶴樓門口她曾說過要殺了他。
這孩子眼圈烏青,一雙黑漆漆的眼睛鬼魅似的盯著他,司暝不需細想,已經知道她是誰了。
——她是神君大人撿回來的孩子。
神君大人做事向來隻看心情,那日興許是心情不錯,在山裡撿了個女嬰帶回去,順手就拋給了他,之後再沒過問。司暝當時一心隻肯在屍靈上麵花功夫,也就隨手找了個看似老實的教徒照料孩子的飲食起居。
這孩子後來的遭遇他也知道一些,但他那時對世人早已心灰意冷,有些事也就視而不見了。
“你……長大了啊。”司暝打破了僵局。
李思衍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她打量著那張她從未見過的臉,覺得這個聲音和那張臉實在是不相配。
那是惡魔才會發出的聲音,而惡魔卻長了一張良善的臉。
——這太荒謬了。
她心裡十分抗拒,但還是試探著走了過去。
司暝察覺到了她的恐懼,和五年前如出一轍。
當初他將自己活成了衛禦卿的模樣,學著以惡示人,說話的語氣也越發像他,但不知為何威懾力卻始終不如阿禦。
神君大人有一日看戲回來,給他帶了張夜叉麵具,說是很適合他。誰知戴上之後竟有奇效,麵前這孩子打小一見他是頭也不敢抬,仿佛見鬼了一般。
司暝見她此刻並不怕自己,冷笑道:“看來你不光人長大了,膽子也大了,長本事了?”
“你——”李思衍腳步一頓,她拚命克製,聲音很低卻還是有些顫抖:“我不會再怕你。”
“是麼?”司暝笑了起來,“所以你是來殺我的?”
李思衍隻是一瞬不瞬地盯著他,良久,終於低低出聲。
“為什麼……”
司瞑不解地看著她,隻聽她抖著聲音一字一字道:“為什麼把我撿回去,又那樣……對我?”
司暝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後譏諷道:“你問錯人了,不是我撿的你,也不是我折磨的你。”
“你覺得,我所遭受的一切都和你無關?”李思衍睜著一雙大而無神的眼睛,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痛苦,臉色白的可怕。
司瞑麵對著這樣一張稚嫩無助的臉,竟突然笑了起來,笑聲裡充滿了邪惡:“和我有關,又如何?”
司暝盯住她的眼睛:“你不過是神君大人在外麵隨便撿回來的棄嬰,賞你一口飯吃你就該感恩戴德了,你有什麼資格抱怨?”
李思衍臉色慘白,瞬間淚如決堤:“你說什麼!”
“我說……”司瞑緩緩道,“你生來就被世間所不容,天地之大卻沒有你的立足之地,命早就該絕。是神君大人救了你,是我給了你立足之地,你怎敢這樣跟我說話?”
“我是一個人!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她嘶聲道:“我不是你們撿的一條狗!你們憑什麼?!”
司暝微微欠起身,像是惡魔在低語:“你和狗有何不同?為人所棄被人不喜,這就是你的宿命。”
“凡事都要有代價不是麼?你所遭受的一切都是你活下來的代價,理應如此。”
“你住口!”李思衍渾身顫抖,流著淚的瞳孔也跟著戰栗起來,眼裡的世界仿佛在逐漸扭曲、崩塌。
司暝卻絲毫不為所動:“人間本就是煉獄,人人都在經曆苦難,為何獨你不行?”
“閉嘴!”
“你來是想奢求我的愧疚嗎?那我告訴你,我沒有。”
“閉嘴!”
“被人所棄,卻妄想人間溫暖。你以為你擺脫了從前,可你的心仍舊活在過去。”
“閉嘴!閉嘴!”
“你站在這裡就證明了我所說的一切,果然我們才是同類。”
“我叫你——閉嘴!”
“你越是奢求人世間的幸福,就越是得不到,即便得到也終會失去。你和我一樣,沒有奢求的權利,認命吧!”
“閉嘴!閉嘴!閉嘴!閉嘴……”
司暝的聲音漸漸帶著蠱惑:“你無法忘記過去,也反抗不了這命運。”
他唇邊緩緩綻開一抹無法察覺的笑意。
“你,根本沒有未來——”
天邊夜幕沉沉,月色褪去,萬籟無聲。
絕望籠罩著李思衍。
“去——死——吧!”
她在窒息中嘶吼出聲,帶著滔滔的怨恨,和毀滅的快意。
那黑色的眼睛裡淚水不曾乾涸,卻像得到了撫慰一般平靜,而她的體內有魔鬼在橫衝直撞,笑聲邪肆。
殺了他!
殺了這心魔!
仿佛被血吸引,那些密密麻麻縈繞在李思衍周身的黑色蟲子一股腦地衝進司暝那被貫穿的傷口之中。
蟲群過境,食肉腐骨。
門“吱呀——”一聲被打開,夜白和沈滄藍帶著月牙等人進來後,隻看見那床上躺著一副布滿蟲洞的白骨,好似輕輕一碰就要當風揚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