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世間有寒冰地獄和業火地獄,此間地獄專懲惡靈,令其受八寒八熱無儘煎熬之苦。
司暝覺得自己此刻應該是身處地獄之中,周遭一會兒冷,一會兒熱,連呼吸都覺疼痛難忍。
也不知在地獄裡是不是能見到阿禦?
司瞑覺得自己此刻應該是一縷幽魂,身上輕飄飄的沒有實感,眼前似有茫茫大霧,總看不真切。
飄了許久,猛然間被風雪凍住,他以為地獄已至,四下環顧竟覺得眼前景色如此熟悉。
長寧街上,季府門前,恰好新年初雪。少年衣衫單薄立於門前,一身縞素,額前戴孝。
司暝遊蕩在半空,低頭俯視這畫麵,感到說不出的奇詭。
他心想,原來那時竟如此天寒地凍,冷得人心寒徹骨。
季府大門開了一道縫,從裡頭扔出來一團包袱,滾落在少年腳邊。包袱沒係緊,露出裡麵幾個硬邦邦的粗麵饅頭和半舊衣衫,不一會兒便落上了一層細雪。
“少爺,二老爺吩咐了,您且在外頭守孝,等年節過了再接您回來。”
門內小廝不敢露臉,隻隔著一道門同那少年說話。
少年不應聲,仿佛一塊冰雕,風一吹,便滾下淚來。
“他已經不是你們的少爺了!”
大門被人拉開,裡麵出來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子,也是一身縞素,但外頭卻罩著件白色貂皮鬥篷,頸上係著同色圍脖。那過分素淨的顏色也掩蓋不住女孩子明豔端方的一張臉,但她嘴裡說出的話卻無比涼薄:“季司暝,這個家你永遠也彆回來了。”
“我娘說了,你害死大伯和伯母,連累季府,是家中天降的魔星。若你還有心,往後便不要再出現在我們麵前了,把你的姓氏忘了,從此以後我們橋歸橋,路歸路。”
“如你不肯,季府族譜上將不再有你的名字,你即便是死,也是孤魂野鬼,休想進這個大門。”
見他不應,季司煙上前一步,袖子裡露出一包東西,用力扔在他身前,沉甸甸地在雪地上砸了一個坑。
她的眼睛像是被水洗過,亮晶晶地看著他,衝他喊道:“都是你自找的!”
說罷,轉身跑進門去,大門“砰——”地一聲在她身後關了起來。
天上的雪花在那一瞬間忽然被火焰融化,司暝在半空中覺得這烈火已然將他化為灰燼,可他卻仍然保留著那一絲清醒意識,忍受這非人的折磨。
底下季府大門前季司暝木頭樁子般矗立著,腳下的包袱孤零零地躺在原地。
新年伊始,人們都在家中與家人團聚,冷清的長街上隻有一群流浪乞丐在挨家挨戶地乞食。到了季府門口,見著這石像一般一動不動的少年,幾個人挨個戳了戳他的臉,見他沒反應,又大著膽子推搡了他幾下。
“呸!真晦氣!大過年的穿這一身堵彆人家門口!”
“就是,多大仇啊?”
“看這包袱,不會是這戶人家打發他的吧?”
“打開瞧瞧。”
臉上一臉黑斑的乞丐撿起較大的那個包袱,打開看見裡麵的饅頭拿起來就咬,誰知險些硌著牙,臉上黑斑都扭曲起來。裡頭舊衣裳也被抖開來,他隨手便披到自己身上。
“謔!好大一包金子!”
其中一個獨眼乞丐撿起季司煙扔的那一包東西,剛打開就震驚地叫了起來,聲音裡抑製不住地興奮。
眾乞丐紛紛圍了上去,嚷嚷著要分金子。
那黑斑乞丐吐掉嘴裡的饅頭,推開幾個瘦乞丐,正要與他們理論,不料身上衣衫卻被人扯住了。
他不耐煩地回頭,卻見那一聲不吭仿佛石化了的少年正死死揪住他披在身上的舊衣裳。
乞丐扯了扯衣服,沒扯動,惡狠狠道:“怎地?喪服不好看想要老子的衣服?”
“脫下來,還給我。”季司暝眼底泛著紅光,他覺得自己此時此刻已然是一條喪家之犬,還要被街上的流浪貓狗欺侮一遍,從頭到腳都屈辱到了極點。
“我脫你姥姥!”黑斑乞丐一拳砸在他臉上,見他不鬆手,登時拳腳並用,打得他整個人蜷在地上。
旁邊不知是哪個乞丐奪了金子便跑,其他乞丐紛紛追了出去,整條街都是罵罵咧咧的聲響。
黑斑乞丐見金子被奪,地上的人還死死拽著衣裳不撒手,一腔怒火頓時爆發,下手也顧不得輕重了。
季司暝咬著牙一聲不哼,那舊衣裳幾乎要被他揪出洞來,拳頭鋪天蓋地地砸下,臉上血水混著淚水漸漸模糊了視線。
他心想著,此刻死了也好,隻是尚不知如何麵對九泉之下的父母。
“唰——”地一聲,拳頭突然停了,季司暝恍恍惚惚,勉強睜開眼睛,隻看見眼前懸著一把鋥亮的彎刀。
周遭火焰退去,冷意再次侵襲,殘識一縷在這冰與火的痛苦轉換中漸漸感到麻木,隻是這一絲意識在看到底下那個人影開始,突然欣喜起來。
狼胥刀在方才的一瞬間挑斷了黑斑乞丐的兩根手指,此刻刀尖抵在他的喉頭,正一點一點的刺入。
如此痛苦之下,卻連一絲聲音也發不出來。
見那乞丐尿濕了褲子,狼胥刀怕臟似的飛回鞘中,不遠處一身黑衣的衛禦卿摩挲了一下刀柄,輕聲道:“滾。”
那乞丐死裡逃生,早已顧不得許多,登時慌裡慌張的脫了那身衣服連滾帶爬地跑了。
季司暝趴在地上,鼻青臉腫地仰頭望向衛禦卿。
“彆在我麵前哭,我討厭眼淚。”
說罷,他踩著積雪路過他身旁,再不肯多看一眼。
業火寒冰的間隔似乎縮短了,火焰也愈發猛烈起來,然而司暝這一絲意識在極度的痛苦中竟尋到了片刻的歡愉。
那一襲熟悉的黑衣映入眼簾,看著那人臉上帶著一如既往的漠然神情,季司暝在旁人劍下原本忍著的眼淚,不知為何突然流了下來。
衛禦卿眉頭一皺:“收起你的眼淚。”
狼胥刀一出,無一失手。衛禦卿收了刀,本欲離開,可看了眼地上橫陳的幾具屍體,好奇道:“你這麼弱,這些人為何要追殺你?”
季司暝的眼淚又流了下來,衛禦卿看不下去,轉身便走。
“因為我,救了一個人。”
聽見這聲音衛禦卿頓住腳步,回頭看著他,若有所思。
風雪兜頭而下,畫麵逐漸模糊,司暝這一絲忍受著極寒摧殘的意識此時竟有些慌亂,他循著那道不可觸摸的身影,幾欲追逐而去。
破廟之中再相遇,季司暝給衛禦卿行了個大禮,說道:“仁兄兩次相救,司暝無以為報,來世願為仁兄效犬馬之勞。”
“來世?”衛禦卿擦拭刀身的手頓住,抬眼看住他,似乎嗤笑了一聲。
季司暝不敢與之對視,低下頭小聲道:“司暝此生無能……”
衛禦卿朝廟門看了一眼,說道:“不如現在就報吧。”
季司暝抬頭,隻見衛禦卿扔給他一把刀鞘,他慌忙接住。
“照看好,它很貴。”
說話間他人已至門口,狼胥刀鋒芒一閃,門外樹乾應聲而斷,樹上瞬間躍下三道人影來。
季司暝以為是派來殺他的殺手,朝衛禦卿歉疚道:“又連累了仁兄……”
衛禦卿沒答話,隻看著那三道人影。其中一人朝他道:“衛兄,你家主子已死,你留這寶刀無用,還不還予我們?”
“誰說無用?”衛禦卿冷笑一聲,“我用著倒挺趁手。”
“無恥!”
另一人道:“狼胥刀本是我南陵派所鑄寶物,你家主子使了下作手段拿了去,如今他人已死,刀自然當歸還於我們。”
“什麼樣的主子養什麼樣的狗,”第三人接話道,“同他廢話什麼,打服他就是了。”
火焰將這一幕吞噬,殘存的意識在天地間飄飄忽忽,明明滅滅中現出季司暝烏青的一張臉。
他給衛禦卿肩膀上藥,衛禦卿盯著他那張豬頭似的臉道:“你這人,委實太倔,打不過,不會跑麼?”
季司暝小聲道:“跑也跑不過……”
衛禦卿放下藥瓶,正色道:“你知道他們為什麼專挑你打麼?”
季司暝不吭聲,他心裡比誰都明白,不過是因為自己弱而已。
“因為你像一隻兔子,天生的溫順、軟弱,好欺負。”
衛禦卿看著他道:“他們就像一群野狗,知道什麼獵物好下嘴。恃強淩弱,是本能。”
季司暝抬頭看他:“那你呢?”
衛禦卿把藥擦在他傷口上,看他疼得直冒淚花,下手不自覺就輕了許多:“我和他們不一樣,我是惡狼,見誰都要咬上一口的。”
“你得試著將自己偽裝成惡人,見人三分惡,讓人怕你,他們才不敢欺辱你。”
意識裡冰霜蓋住了那張冷峻的臉,六瓣霜花一點點碎裂開來,現出月色下白雪皚皚間互相追逐的兩個殘影。
片刻之後,白衣被黑衣抓住。
衛禦卿鬆開他道:“梭影步法你練的很好,就算對麵是禦靈師也很難追得上你了。記住,打不過就跑。”
“是阿禦你教的好,”季司暝眼裡映著月光,點頭道,“我記住了。”
衛禦卿上下掃了他一眼,道:“你這身孝服也穿的夠久的,將來我死了,你也會穿麼?”
“不穿,你才不會死。”
業火融化寒冰,這一次的火浪比先前更加猛烈,仿佛要燒毀天地間的一切,司暝的意識在這毀天滅地的衝擊下幾乎已到了承受的極限。
季司暝背著不甚清醒的衛禦卿守在季府門外,好半日門才打開,一位儒雅的中年男子帶著幾個小廝從裡麵出來。
季司暝踉蹌著上前,噗通一聲跪下,含著淚求道:“叔父,求您救救我的朋友!他身中奇蠱,我……我實在……”
誰知那男子看也沒看他一眼,冷冷道:“閣下是誰?我與閣下素不相識,為何要救你的同伴?”
說完袖子一甩,留下季司暝呆呆地跪在那裡,仿佛一尊卑微的石獅子。
眨眼間“石獅子”被風雪掩埋,蒼茫茫隻剩一片刺目的白。
那是衛禦卿毫無血色的一張臉,衝他露出一個無可奈何的笑,他朝眼前人道:“我們做‘影子’的都得服下蠱蟲,這樣才容易操控。主人一死,影子,自然要消失。”
“司暝,不要白費力氣了。”
“不要哭。”他伸出一隻乾瘦的手,擦了擦司暝臉上的淚,“不要哭,司暝,不要哭……”
火焰竄起將那滴淚燒乾,天地間終成火海。
火海中有人步步緊逼:“我們不想與你為難,隻要你把刀交出來。”
司暝一身孝衣未改,從棺木中取出狼胥刀,流著淚的眼睛裡儘是瘋狂:“誰也彆想碰他的東西,除非我死!”
“要你死有何難?”
霎時間刀劍齊攻,直教人眼花繚亂。
司暝一把抽出狼胥刀,腳踏梭影步,一招一式毫無章法,全憑著一腔悲恨亂打一氣。
那些人沒料到司暝如此不要命,又不敢直取要害,私下裡低聲商量起來:“他一介平民,我們若是殺了他,是要入罪的。今日姑且給他點教訓,往後再三不五時地會會他,不信他不屈服。”
司暝聽不見這些人說的話,他耳邊充斥著一聲聲野獸般令人戰栗的嘶吼,那是從他的嘴裡、心裡、靈魂裡發出的悲鳴。
鋪天蓋地的大雪如大江傾倒霎時淹沒了所有人的身影,那一縷遊蕩的意識越來越微弱。
破廟裡隻剩下傷痕累累的司暝,他守著一口棺木仿佛一個暮氣沉沉的老人,棺木敞開著,裡麵的人早已腐爛成白骨。
“阿禦啊……”司暝嘴唇囁嚅歎息似的叫了一聲,聲音漸弱時火海蔓延而來,轉瞬將那白骨吞噬。
“阿禦!”
司暝尖叫一聲,猛然睜開了雙眼。
眼前不是阿禦,而是一張陌生的臉,這張留著八字胡的臉上汗水涔涔而下,見司暝醒了這才放下手中銀針,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汗。
這人回頭對夜白和沈滄藍道:“醒了醒了!他身上寒熱交替得厲害,我看他險些要撐不過去,也實在是他命大。”
藥鋪掌櫃不住地擦汗,緩了一會兒將銀針一一收起,夜白上前拱手道:“有勞掌櫃。”
“分內之事,不敢居功,”藥鋪掌櫃擺了擺手,道,“我去通知李老,這兒就交給二位了。”
沈滄藍道了聲“有勞”,將人送至門口,折回來時便聽到夜白在那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