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福客棧 那是紅梅樹下,一襲藍衣……(1 / 1)

說是客棧,夜白覺得稱之為地下城池也不為過。

整個地下客棧就地取材通道修得四通八達,仿佛迷宮一般。每一間石室相互交錯而建,中間還被通道縱橫隔開,住在裡麵即便走出房門也很難與他人打照麵。

李贏若將夜白引至一間石室,留了一根蠟燭給他,說道:“小店簡陋,難為公子將就一晚。”

夜白道:“晚輩並沒有什麼有價值的消息可以賣給前輩。”

李贏若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房錢老朽已經收過了。”

夜白細細一想,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李贏若從長袖之中掏出一件物什,遞給夜白道:“公子雖然不是為了精英大賽而來,但這難得盛事不妨看看再走。若有需要,同福客棧的大門將隨時為公子打開。”

燭光微弱,夜白定睛一看,立刻認出這是精英大賽觀賽令牌,還是甲等,略有些遲疑道:“這……”

李贏若並沒有收回去的意思:“公子付的房錢有些貴重,老朽可找不起零頭,若不收下,我這客棧的招牌可就要砸啦。”

夜白隻得接下:“多謝先生。”

待李贏若離去後,夜白這才仔細打量起四周,隻見室內石床、石桌、石椅一應俱全,床上被褥整整齊齊皆是全新,地上鋪著獸紋氍毹,桌上茶水瓜果俱是新鮮。石室不大,卻無一不透露著用心。

夜白將蠟燭擱在桌上,心中思緒萬千。

他心中掛念麒麟山莊,卻也深知此事急不來。世家之中都各自安插有耳目,如今的麒麟山莊雖封閉不出,但外麵卻並沒有傳出任何不利的消息,思及此夜白總算稍稍有些心安。

另一間石室中李贏若摸黑朝著石床上凸起的被褥拍了一掌,隨著“哎喲——”一聲被褥之下瞬間飛奔出無數螢火蟲,被褥裡探出個小腦袋,略帶不滿道:“很痛耶!我這就睡覺還不成嗎?”

“小丫頭,沒睡就趕緊起來。”李贏若在石凳上坐下,斥道,“晚上熬夜看話本,白天乾活你起不來,明日我就把你這些蟲子一把火燒了,看你還熬不熬。”

床上那人招了招手,四散的螢火蟲立刻聚在她跟前,仿佛燈籠一般。

小姑娘梳著兩根長辮子,劉海下一雙眼睛圓潤明亮,看人時如小鹿一般純良無害,隻不過眼底淤青甚是明顯,像是長時間沒睡好的樣子。

“再威脅我,我的小蟲子可就不幫你啦!”李思衍坐在床邊,嘟著嘴瞪著個眼睛,明知李贏若看不見,也要擺出一副生氣的樣子。

李贏若不搭理她的小孩脾氣,吩咐道:“給我準備筆墨。”

“哦。”李思衍收起情緒麻溜兒地下了床,她走到哪螢火蟲就跟到哪。

她將石桌上的零食話本收到一邊,從角落裡拖出個書篋,取了一大一小兩個陶罐放置在桌上,又鋪上一張白紙,最後才取了根毛筆遞到李贏若手中。

罐子打開,李思衍握著李贏若執筆的手,在小罐子裡蘸了蘸,狼毫上蘸滿了綠色的汁液,再將筆擱在另一個陶罐口邊,不多時狼毫從下而上變成了黑色。

如此“濃墨”卻並不粘膩滯澀,李贏若在紙上一揮而就,寫完便將毛筆還給李思衍。

李思衍看了一眼字跡,問道:“咦?這人沒死啊?”

李贏若起身敲了敲她的頭:“少廢話。”

話音剛落,紙上的字跡突然消散在空中,仿似一團散去的黑霧。那是無數比蚊蠅還要細小的黑色蟲子,它們聚時如霧,散若無物。

李贏若等蟲子們散了這才離開,臨走不忘再嘮叨兩句:“再不睡覺,我就把你話本子全燒了。”

李思衍把門一關,隔著門做了個鬼臉:“知道啦!知道啦!”

蟲子們從破院古井裡飛上來,夜色掩映下看不分明。

花竹溪的臥室朝著院子,他正解下衣帶準備入睡,一旁的窗戶尚還開著,他睡覺時不習慣關窗。此時一團濃霧從窗戶飄了進來,花竹溪將衣帶扔在床上,敞著衣襟走到牆上一幅空白的字畫前,黑色的霧在他眼前漸漸變濃,等挨到字畫,濃霧才化成了字跡。

是李贏若的手筆沒錯,花竹溪疲憊的臉上露出些許笑意。

“麒麟山莊啊……”

夜白做了一晚上的夢,夢裡自己還在麒麟山莊,夜笙正是五六歲貪玩的年紀,四處招貓逗狗,而自己一心隻想修行,卻經常被他纏得頭疼。

十五歲的夜白身量漸長,長發高束腦後,白衣颯遝,一身少年氣。他將夜笙從樹上揪下來,很嚴肅地教育他:“笙弟,莫再貪玩了,你已到了該學習如何聚靈的年紀了。”

夜笙很是不服:“哥哥沒人性,我還是個孩子!”

夜白給他擦拭臉頰上的汙漬,邊說道:“你不小了,有些道理你應該明白,我們生在世家之中,就要肩負起家族的興衰榮辱。如今的繁榮看似長盛不衰,但你要知道,東洲大陸人才輩出,前浪不繼,便有後浪等著取而代之,你我身在其中,當居安思危。”

夜笙扁著嘴道:“有哥哥和爹爹在,他們休想!”

夜白歎了口氣,無奈道:“萬一我不在了呢。”

六歲的夜笙仿佛沒聽見,圓圓的臉上儘是不快,夜白擦著擦著這張臉蛋突然變得越來越遠。

“哥哥不在了……”

夜白一轉頭,看見身後站著個陰鬱的少年,長得和自己竟有幾分相似。

仔細一辨認,才發覺那是十五歲的夜笙。

他整個人立在陰影之下,腳邊赫然躺著夜昭和夜錚的屍體。夜笙腳下火苗漸起,大火之中一雙眼睛毫無生氣地凝視著夜白,輕聲呢喃:“哥哥不在了,麒麟山莊也就沒有意義了……”

火舌卷上夜笙的衣襟,夜白瞬間驚醒。

環顧一圈,看見石桌上的蠟燭將要燃儘,蠟油自燭台淌到了桌上,這才恍然,方才不過是一場夢。

夜白長舒一口氣,起身倒了杯涼茶,茶水入喉,總算衝淡了夢裡的驚悸。

石室中不見天光,夜白不知此時是什麼時辰,卻已經沒有了入睡的心思,索性出去走走。

轉過一道長廊,夜白看見儘頭處有個背影像是寒江月,剛想追上去卻突然被人攔住了去路,再一看,那背影早已不見了。

攔路的是客棧裡一個雜役女工,手裡還托著個茶盤,她半含羞怯地施了一禮,問道:“客官可要用早膳?”

夜白問道:“現下什麼時辰了?”

女工回道:“卯時了。”

夜白也不客氣,抱拳道:“有勞姑娘引路。”

那女子羞怯更甚:“婢子惶恐,客官請隨我來。”

夜白跟在她身後,見她一身紅裙乾淨利落,袖口用襻襏紮起,背後正中間有個圓形的金色標記,似乎是個“福”字。一頭長發利落地挽了個單髻,上頭三支銀簪,纏著紅色穗子,微微下垂,樣式簡單又獨特。偶爾碰到其他女工,亦是差不多的裝扮。

客棧之中通道頗繞,女工走的不快,路上也並不多言,夜白閒來無事在心中默默記下客棧的路線,沒注意到路口有人正拐向此處,險些撞了個滿懷。

那人比夜白矮了半個頭,臉上帶著夜叉麵具看不清真容,隻露出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卻連眼皮都沒抬,麵無表情道:“滾開。”

話音剛落他手中彎刀已挨著肩膀劈了過來,千鈞一發之際竟有人出手比他更快。

他的刀停在夜白肩上,而他頭頂、前頸、後頸處正懸著三把飛刀,刀尖貼著皮膚,上麵紅色的穗子微微而動。

那人猶豫了一瞬,眼睛朝身後方向看了一眼,不動聲色中刀已收鞘。

夜白將目光投向女工,女工收回右手,依舊是端著茶盤的姿勢,三把飛刀重新插在發髻之間。

她朝著那人福了福:“婢子失禮了。”

那人並不回頭,麵具下一雙眼睛卻陰鬱得可怕,從鼻腔裡哼了聲,一言不發地走了。

夜白謝道:“多謝姑娘出手。”

“客官喚我五福就好,”五福臉上笑意盈盈,夾雜著羞澀,“班門弄斧,讓客官見笑了。”

“五福姑娘過謙了。”夜白心道,這同福客棧連一個女工都是禦靈師出身,功夫還如此不俗,可見李贏若經營之謹慎。

五福行了個禮,斂了笑意,說道:“驚擾客官,是五福失察,五福給客官賠禮了。”

夜白抬手製止:“五福姑娘言重。”

五福起身繼續帶路,臉上又換上了笑臉。

夜白道:“我從未見過像姑娘這般愛笑的女子。”

五福笑意更甚,回道:“掌櫃的說了,我們命苦,多笑笑才會有福。”

“同福客棧……原來竟是這個意思麼。”

五福在一道木門前站定,道:“是,也不是。”

說著她搖了搖掛在門沿上的鈴鐺,隨後側過身擺了個請的姿勢:“客官,裡麵請。”

“請”字剛落下,木門從裡麵應聲而開。夜白進了門來才發現裡麵是與石室完全不同的風格,看起來像是普通酒樓的包廂,隔著山水屏風都能感受到內裡的雅致。

夜白在案前落了座,此時初春,幾案上的瓷瓶裡卻插了枝帶著露水的紅梅。

五福已經不見蹤影,一個和五福差不多打扮的女子送了茶水和早點過來,長袖之下一截皓腕,同樣的笑意盈盈,卻略現風情。

“奴婢大福,伺候公子用膳。”

鶯啼婉轉,令人耳酥。

夜白下意識地看向她的發髻,與五福不同,她發髻上簪著一支新鮮芍藥,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清香。

案上一茶一粥,一張胡餅,兩個素包。

夜白向來不浪費糧食,每樣都用了,末了用清茶漱口。

放下茶盞,隻覺得困倦,餘光掃到桌上梅花,心裡忽然冒出個奇怪的念頭。

那是紅梅樹下,一襲藍衣的沈滄藍懷裡抱著閻魔,正朝著他招手。

夜白再一睜眼,人已在一輛馬車上,車子駛得相當緩慢,所以很是穩當。

他活動了一下手腕,暗自歎道:“好厲害的迷藥。”

李贏若沒有害他的理由,恐怕是想隱藏客棧出口,是以隻能如此送客,果真是謹慎得很。

過了片刻,馬車停了下來,車夫在外麵喚道:“客官,我們到了。”

夜白下了馬車,那車夫道了聲“客觀慢走”便調轉馬頭自顧自去了。夜白環顧一圈,這才發覺自己被送到了精英大賽的會場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