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回後山小樹林。
一片雪白、蕭肅, 但因山腳下的村莊和那棟農家大院也顯得熱鬨、富有人間煙火氣息。
竹影心情不錯,上山純當熱身,上了山便抽出劍來耍,剛沒耍幾下, 忽而一柄木劍從旁而來, 差點挑到他手腕, 竹影下意識收回並回擊, 但出招到一半時,看到使木劍的主人,趕緊停下來,慣性之下, 連退兩步。
男人低沉的聲音說:“莫停, 練兩招。”
說完就憑著木劍攻擊上去, 竹影雖然不解, 但眼看劍就要攻擊到門麵了, 隻好出手抵抗, 然而對方用的是木劍,他的那柄長劍則是當年主子花了重金請大師為他們鍛造的好劍, 幾乎是削鐵如泥,又怎麼敢輕易碰到對方?
他隻能左右閃躲,一邊喊華老爺快停下來。
好一會兒, 直把這黑俊的年輕小夥子逼得無處可躲,苦著一張黑黝黝的俊臉, 華詹才收劍站好, 他利落地將木劍往邊上一丟,雙手背在身後,長長歎息一聲。
“華兒……他還活著?”
一開始還不太敢確定, 但方才見這小子連與自己對招都不敢,生怕傷了自己一丁半點兒,那表麵客氣實則恭敬的模樣,不正是往日自家下屬對待主上的模樣?
這也正是可以解釋,為什麼先前他昏迷那回被眼前這個年輕人救下山會聽見有人著急喊了自己一聲侯爺。
隻有自己長子的屬下才會這樣稱呼自己,對自己及一乾家屬的態度都是恭敬有禮甚至帶著些無條件的親近和討好。
若是平常的江湖人士,懷有武功的少俠,誰願意天天待在一個農家幫人家乾活兒?一點怨氣沒有不說,還乾得樂嗬嗬的,對家裡頭上下所有人都親切客氣,沒有丁點少俠應有的傲氣。
華詹麵上不顯,背在身後的手卻緊緊地握在一起,青筋凸起,一股巨大的狂喜湧上心頭,若不是眼前尚有人在,也還未從竹影口中得到確切的回複,他必然壓抑不住這樣的狂喜。
他的華兒……還活著!!!
竹影整個人僵住了,不敢置信地看著侯爺,他知道了?侯爺知道了?還是試探自己?
好一會兒,竹影才找回自己的舌頭,他試圖嘻嘻哈哈蒙混過關,笑著說您說啥呢,我聽不懂。
華詹淡淡撇來一眼,“華兒如何吩咐的?為什麼不許我們知道他還活著的事?他現在在哪裡?是不是在做什麼危險的事?”
自己的兒子自己知道,他的長子從小就跟在他身邊長大,又是幼年早慧,心性品行智謀學識樣樣出挑,很多時候華詹都心生感慨,覺得自己遠不如長子矣,他不過一介武夫,至多被人稱句戰神,會打仗罷了,但論起性情謀略遠不如長子。
長子比他沉得住氣,比他能成大事。若以華兒的性情,瞞著他們他還活著的消息,絕非是故意戲弄,必定是在做什麼危險的事,為了不讓他們擔心或者不讓他們牽扯進去才會隱瞞得死死的,但又因為不放心他們,所以派了自己的屬下過來暗中保護。
竹影沒想到侯爺對自己主子的了解這麼深刻,早就把他主子那層打算和前因後果想得差不多了,唯一想不通的是華極是怎麼策劃這一切,是怎麼活下來的,當下又在做什麼樣的事情,會不會有生命危險?
已經失去過心愛的長子一次,華詹寧願他一生平凡都不願意看著他再出事。況且如今家裡還有能乾聰慧重情重義,各方麵都是極好,挑不出任何差錯的兒媳,華兒既然活著,又怎麼可以再負人家一次?
侯爺的第二次發問,不單是已經完全肯定了主子還活著的事實,直接問到最關鍵的點上,他為什麼不和他們聯係,為什麼要瞞著他們?
現在又在做什麼?
竹影整個人風中淩亂,完了……完了,侯爺真發現了,他不是再誑他,也不是在試探他,而是已經完全確定了這個事實!
這個認知讓竹影大為不解,他自認為偽裝成少俠這個人設由暗轉明保護主子一家人還挺成功的,是哪兒漏了破綻?
主子讓自己過來時再三叮囑不可泄露他還活著的消息,也不能暴露真實身份,務必讓他們正常地生活,隻要平安無事便不能過多地插手。
現在侯爺發現了,怎麼辦?
沒等竹影想個所以然,華詹忽然從袖中抽出一張信紙,那張紙非常眼熟,正是昨晚他抹著淚吸著鼻涕寫下的信,除了開頭寥寥幾句說了家中的事,後邊全在說少夫人如何醉酒思君,如何讓人心碎的,還偷偷譴責主子無情……問他能不能跟少夫人透露透露消息,不然少夫人也太可憐了,要是想主子想出病來怎麼辦?
結果這信不但沒寄出去,還被侯爺捏在手中?
竹影:……!
這回不想承認都不行了,被侯爺抓個現成的,還怎麼狡辯?
竹影一屁股坐在冰涼的凸凹不平的山石上,那柄寶貝劍也不握了,隨手擱在一邊,跟侯爺坦白。
“對……主子還活著。”
隻此一句,比任何世間良藥都來得有用,華詹感覺自家中出事長子被迫承擔罪名從此父子陰陽兩隔,白發人送黑發人後,他那漸漸冰冷的心重新活了起來,一股熱流從心臟處呈爆發式地快速向整個身軀和四肢百骸流動,他隱隱壓抑不住這樣狂喜的情緒。
終是紅了眼睛,聲音沙啞到不成人樣,微微哽咽道:“華兒……他還好嗎?究竟是怎麼回事,你細細與我道來。”後麵那句甚至帶上了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他迫切地也必須要知道長子在做些什麼事!這是屬於一個死去了然後又活過來的父親的絕對權力。
竹影便坐在那塊破石上,粗糙不平的石麵硌著他的屁股,也沒在意,態度難得正經又低沉起來。
向侯爺娓娓道來他所知道的一切。
那一夜他作為擅長輕功但正麵對敵一般的選手,沒能和主子上場拚殺到宮門口,而是作為傳遞“戰場”消息的情報員,到後半夜的時候,本以為一切順利,他甚至要打起瞌睡來,卻忽然收到主子急召的訊息,那是他們內部裡最緊急的命令,幾乎可以拚掉性命不要也必須趕到的命令。
這個暗號組織裡知道的人寥寥無幾。竹影拚儘了生平最好的輕功,用了不到半柱香功夫就趕到主子身邊,那時宮門口的戰況尚且良好,主子的人馬已經控製了好幾個宮門口,隻待他一聲令下便能拚殺進去。
誰知道主子卻吩咐他帶著暗部人馬撤離,找個地方隱蔽起來,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能冒頭出來,還給了他一個錦囊,讓他回去後再打開。
再後來,他和暗部撤離後,他獨自一人跑出來打探消息,正好看到主子被擒,宮門內衝出一大幫兵馬出來,個個都是高手,還有七皇子母族鎮國大將軍的人馬也忽然叛變,將矛頭刀劍通通對準主子和侯爺。
七皇子一夕之間成了反謀逆的大功臣,他的主子和侯爺卻成了謀逆的罪臣,最恨主子的三皇子登基成了皇帝。
成王敗寇,隻不過在眨眼之間。主子下了大牢,後來傳出消息,主子認了罪名,隻待問斬。
他和暗部的兄弟們急得頭發都快掉光了,他打開主子給的錦囊才知,主子臨時察覺不對,發現七皇子叛變倒向三皇子,當時三皇子的人馬已經埋伏在宮內,己方這邊鎮國大將軍的人馬也可能隨時掉轉槍頭,所以隻能安排他們這支所有人都不知道存在隻屬於主子一人的暗部撤離隱蔽。
而主子最後的辦法是,認罪、抗下一切先保全家老小出獄,被貶為庶民也無所謂,反正三皇子要的是他一人的性命,其餘人他不但為了名聲不會殺,更不會對老弱婦孺存有忌憚,這才是他們的一線生機。
之後,他們按照主子的計劃,按耐下來,大部分人馬化整為零撤出京城,留下一部分人執行“劫刑場”計劃。
他們先將當時的大貪官戶部尚書父子拉下水,按照本朝律法,貪不赦免,這父子和主子同時執行死刑,恰巧那戶部尚書的兒子身形與主子差不多,他們再製造一場混亂,佯裝截的是戶部尚書的兒子,實則把主子劫走了,再換個易容成主子模樣死刑犯上去,讓負責押人行刑的官兵誤以為截的是戶部尚書的兒子,且沒有截成功。
隻要一行刑,皇帝知道主子死得不能再死,才能安心地放過主子一家。
這個計劃看似簡單,但執行起來並不容易,以皇帝對主子的憎恨,派來押送行刑的都是好手,他們必須要保證對方不起疑,萬無一失,否則主子的苦心便功虧一簣,主子的家人也會被牽連。
好在當時,不但天公作美下了一場暴雨,且忽然冒出了個主子的未婚妻國公府六小姐在主子押送刑場之時,突然與家人決裂也要嫁給主子這個“死人”。
少夫人的這場嫁君為他們吸引了不少視線,最後混亂之下他們成功把主子救走了。
再後來……
竹影忽然起身,端正了麵容,半跪在地,喊了聲侯爺。
“屬下並非刻意隱瞞,主子有吩咐,不到萬不得已,不可泄露身份,更不可以向侯爺等人透露消息。”
前麵那些華詹已然聽得心驚動魄,這時卻長歎一聲,道:“華兒一定是心存不甘,準備卷土重來,但又怕我們知道了會擔憂受怕,甚至擔心牽連我們,索性便不讓你告知我們他還活著的事對嗎?”
“華兒那性子,一向是能抗的便自己扛,從不倚靠彆人,更不會讓家人擔心,他是不是還怕若這事做成了便好,做不成他死便一人悄無聲息地死,不讓我們知道,便是怕我們生了希望又再度失望,怕我們承受不住?索性通通瞞住了。是也不是?”
竹影張目結舌,侯爺竟然把主子的心思猜得這般透澈。他這個做下屬的也隻知道主子怕家人擔心,不讓他們知道自己還活著的事,畢竟他要做的是那天下人想都不敢想得大事。
卻沒想到,侯爺分析得這般透澈。他忽然明白了主子的苦心。主子對少夫人也並非冷酷無情,並非他冷心冷肺不知道少夫人的好,隻是他知道,若是失敗了,便是叫少夫人再失去一次,平添傷心罷了。
與其生了希望,得到了又再度失去,不如一開始便不讓她知道,若他能做成大事,風光歸來,叫少夫人一輩子有享不儘的福氣榮寵,若是不能,便悄悄死去,認了這條命,不教任何人傷心。
華詹將竹影扶起來,卻見青年滿眼通紅,眼中含了淚,滾燙滾燙的。他顫著聲咬著牙說:“主子救回來的時候,看似沒事,其實受了一身的傷,身上的鞭痕深可見骨,手筋也被挑斷了,那狗皇帝下手真狠啊,人都要死了也不放過。”
“後來……若不是早年認識的一名神醫相助,隻怕主子即便活著也成了廢人。後來主子便一邊養傷一邊帶著我們籌謀大事,有時深更半夜了也未見他睡,主子說忙,可我們知道,他是思念侯爺你們,擔心你們,隻能讓自己忙碌起來,雖然後來我被調到侯爺你們身邊,但我知道主子一定片刻也未曾停歇,他的傷也不知養好了沒有。
“主子他、真受了不少苦……”
華詹的眼睛越來越紅,攥緊的拳頭幾乎要把自己的手骨頭都捏碎了。他啞著嗓子說:“三皇子繼承大位,如今大勢已成,雖邊關時有不穩,關外部族虎視眈眈,但卻一時半會兒動搖不了根基。華兒他這是在虎口上拔牙,在懸崖邊上走斷橋……”華詹深吸一口氣,“你能聯係上華兒,你給他寫封信,叫他不要冒險行事,若是可以,即便一輩子隱姓埋名,做個普通百姓,甚至不用來見我們也行。”
這是作為一個父親最大的期望了。他不求家業起複,也不求長子做成什麼大事,他已經經曆過一次失去長子的痛苦,這次隻希望他能夠好好活下來,彆的一概不重要。
竹影撓撓頭,“屬下也不知主子是如何打算的。但是侯爺,主子一向是個有成算的人,他從十幾歲的時候,便養了我們暗部一大幫人,那時他也不比我們大多少,甚至比我們一些人還小,可他做什麼想什麼卻無人能猜透,我們所有人都聽他的,也隻服他一人!這次即便主子失敗了複仇,也絕非是憑一時意氣,他必定有自己的謀劃,您想當時在宮門口那麼緊急的情況,主子都能當機立斷讓我們撤離隱蔽以圖後謀,現在又怎麼會亂來?”
說完,便抹抹眼睛笑了起來,“何況還有這麼好的少夫人在等著他歸來呢。”
說到這個……華詹狠狠地瞪了竹影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