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筆稍待一息, 仰頭望了下明月,半彎。微微側頭,寫道:“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 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無那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唱罷冬墳愁未歇, 春叢認取雙棲蝶。”
落下最後一筆, 虞憐輕聲歎息, 她的櫃子裡藏了好幾首“悼念亡夫”的詩詞,開始那些隻是為了做做戲, 把癡情人設演得深入人心,好有利於自己立足, 唯有今天才是發自內心悼念這個原著中的反派,她名義上的夫君。
若他在天有靈, 叫他知道這世上還有人掛念他, 喜歡著他, 也願意照顧他的家人,且安心去吧。
哪怕是假的, 但若能把死人也騙過去,也不失為一種善意。
寫完這首, 那一壺酒的後勁上來,頭有些暈乎,索性關了窗, 旋身回到內室上了床,不多時便沉沉睡去。
連窗外有貓兒叫了兩聲也沒聽見。
一陣風吹過,窗戶開了,又關上, 桌上的紙失蹤了一個時辰又還回來,活似鬨了什麼鬼。
竹影覺得,自己一向是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他除了會認字寫字,旁的什麼都不懂,就是個肚子裡沒什麼墨水的普通的小暗衛。
本來以為暗中保護少夫人一家是件極其容易的事,但一到這種時候,就感覺肚裡還缺了幾斤幾兩的墨水,少夫人寫的詩詞,他看了好幾遍才揣摩明白了其中意思,明白過來後,他自個兒對著這首詩哭得死去活來。
少夫人連想主子都那般含蓄、情深。
這詩上麵說,最憐愛的是那天上辛苦的明月,一月之中隻一夜是圓滿的,其餘時候都像是不完整的玉玦,這不就是在說少夫人自己?
缺了主子在身邊,她便是那時時刻刻都不完整的玉玦,甚至比天上明月還可憐,人家至少一月有一次圓滿,少夫人頂著主子行刑那日進門,連一次也未曾圓滿,便陰陽相隔。這不是更可憐更惹人心疼?
結尾少夫人又說想和夫君像春天裡的蝴蝶一樣雙宿雙飛。竹影看了好幾遍,哭得稀裡嘩啦,抹著淚吸著鼻涕摘抄下來,抄完送了回去,回自己屋後,又繼續抹淚。
少夫人真的太可憐了!主子真的太過分了!竟然詐死惹得少夫人到現在還以為主子和她陰陽兩隔,甚至在今天這樣過年的除夕夜裡,當著全家人的麵強顏歡笑,回了自己屋裡,才敢泄露心思,飲酒獨醉,思念主子。
少夫人真的、真的太苦了!
竹影越想越覺得自家英明神武的主子實在是太過分,太可惡了!相比情深義重癡心不改的少夫人,主子簡直就是那啥冷酷無情,自私自利,渣中之渣!
在這樣情緒影響下,竹影將少夫人寫的詩抄好之後,下邊又遣詞含蓄地悄咪咪地譴責了下主子,告訴他少夫人有多苦,有多想他,想他想得心都要碎了,大年夜的借酒澆愁,借詩思君,實在讓人心痛!他就不愧疚,良心不痛痛?
然後問他可不可以跟少夫人透露他還活著的消息?
因著這腔心疼少夫人譴責主子的情緒在作祟,竹影罕見地著急地隻寫了一頁信,便招來信鴿寄了出去。
可憐信鴿大年夜的業務繁忙,還得頂著冰天雪地加班千裡送信,飛得微微顫顫的。
竹影不知道,正是因為信鴿狀態不佳,飛得有些艱難,低低飛過經過某扇窗戶後,被精通武藝的男人從窗子裡伸出的大手捉住了。
翌日,便是一年之中最開始最重要的一天,春節。
一大早天還未亮,村裡家家戶戶便有了動靜,婦女們都早早起來,忙忙碌碌準備過年的各項物事。小娃娃孩童們穿上家長早早裁了布衣做好的新衣裳,高高興興地起床。這一年因著從虞憐家掙了些銀子,家家戶戶這年也好過了些,幾乎沒有哪個孩子沒新衣穿的,最差也是粗布裹了麻葛、棉花等做了棉襖。
梅姨娘也早早起來,先是生了火,燒了熱水,等到天微微亮的時候,一家人都醒了,便用熱水就著些冷水,調成適當的溫度,讓他們洗漱。
虞憐今兒個穿了淺藍的襦裙,原是想披她娘寄來的那件皮毛披風,但又想今兒是大年初一,不宜穿那般素淨,但名義上的夫君三年孝期未過,也不宜大紅大綠,便穿了件淡粉色的大氅,這件是自個兒買來的料子,由陳氏親手做的,領子用厚料子做了豎領,邊角處也繡上了精致的梅花暗紋,係在身上,配上虞憐那張國色天香的臉蛋,當真是人比花嬌。
陳氏出來見兒媳穿了這件,果真高興極了,難得主動伸手拉住了虞憐的手,細細查看,誇讚她生得漂亮好看,沒有哪個年輕姑娘比得上,又用手幫她理了理衣服,方才滿意點頭。
虞憐也回敬她:“哪裡沒人比得了?您不就是?”
陳氏笑得露出潔白的牙齒和眼角溫柔的細紋。
老太太、華詹、梅姨娘也都穿上了陳氏準備的新衣裳,他們本不講究這些,但圖個喜慶,穿上後也果真煥發了新的精氣神。三個孩子更是穿得嶄新漂亮,捏著新棉襖的角子跑到娘親和嫂嫂麵前轉圈圈,炫耀自己的新衣裳。
待一家人洗漱完畢,梅姨娘早膳也準備得差不多了,上邑村這邊講究大年初一早上第一頓得吃丸子,甭管是肉丸子還是素菜丸子或者甜圓子,甚至是雞蛋都可以,隻要是圓形的就行,占了個團團圓圓平平安安的好寓意。
小孩們嗜甜,早幾日便央著梅姨娘要做甜丸子,梅姨娘拗不過給做了芋子芯的丸子,撒上紅糖,做成紅糖水丸子,加上幾片煎好的生薑片,吃完一碗人便熱了起來,比什麼都抗凍。
大人尤其是華詹,最不喜吃甜,肉丸子符合他的口味,肉丸湯裡加了麵條青菜菌菇,最後撒上豬油渣子,色香味俱全,他一人吃了三大海碗才停下筷子。
饒是如此,陳氏也有些詫異,自己相公自己知道,自家中出事後,他鮮少有開懷的時候,即便心情不錯時,仍然沒有太大的好胃口,農家碗大,通常他隻吃一碗便飽了,再多也不會超過兩碗,今兒個一早便有這樣的好胃口,一口氣乾了三大海碗,這是有什麼好事發生?
她凝神望去,見相公雖麵色不顯,仍一如既往地板著一張嚴肅臉,但眼角細細的紋路,昭示著他心情還不錯的事實。
這是為何?
是因為今兒個是大年初一?
陳氏沒想明白,見相公吃了這麼多,就囑咐他一會兒出去走走,散散步消食,彆撐著了。
竹影也吃了三大海碗,他是個年輕強壯的小夥子,又一向樂意出力乾活,每頓都吃得不老少,倒是不讓人意外,竹影吃完抹抹嘴巴,最甜誇道:“梅姨娘,你做得丸子最好吃了,要不是肚子裡裝不下貨了,還想繼續吃。”
梅姨娘最喜歡這個黑俊黑俊的小夥子,嘴甜能幫她劈柴乾活,哪有不討喜的?捂著嘴笑:“吃飽了上街溜達尋摸尋摸,若有合適的姑娘抓緊聘回來早些成家才是正事。”
竹影臉蹭一下紅了,放下碗筷,一溜煙往外跑。
華詹也在這個時候,背著手,不急不慢出去,雖是悠閒穩重的姿態,但若仔細瞧,他步伐分明比平常邁得大了些。
一家人顧著吃飯,倒是沒人注意。
吃完,虞憐把三個孩子招到麵前,一人給了五個銅板,叫他們出門找村裡的小夥伴玩耍,順道去給小夫子拜年,也不知趙寡婦身子好了沒,若是沒好,那少年隻怕也沒什麼好年可過,便是再能乾,一個少年郎能做出什麼好吃的?
三個孩子揣上嫂嫂給的銅板,又帶上了梅姨娘做好的吃食和肉丸子,一道去小夫子家拜年,準備過會兒再繞道去二大爺家找豆子們玩耍。
虞憐自己在院子裡溜達消食,腦子裡慢慢地想事兒。年前庫存的罐頭全賣出去了,還從李夫人那收了一大筆加盟費,加上先前臘八節前掙的那七百兩銀子,她手上攢了不少的銀子,這些銀子能過完年能乾什麼?
是繼續賣吃食擴大生產,還是琢磨些彆的門路?
想著想著,便見竹影和公爹一前一後進了院門,公爹背著手大步進來,嚴肅著臉看不出什麼情緒,但周身卻有一種古怪的氣場,像是壓抑著什麼情緒,虞憐視力不錯,還望見她公爹眼睛微微發紅。
竹影則搭頭聳肩,低垂著腦袋,慢慢挪步進門,一副心虛又慌張的模樣。
虞憐喊了聲爹,她公爹遠遠地複雜地看她一眼,然後僵硬地勾起唇角,“慈愛”點點頭。
虞憐:“……”
等公爹走遠了,她喊住了竹影,問他怎麼了?
竹影僵硬地腳步頓住,幾乎不敢抬頭看少夫人,隻低低道:“沒事。”
“真沒事?”
“沒事……我隻是想起我死去的家人,您、您彆擔心。”說完人就落荒而逃了。
虞憐無奈搖搖頭,聽著聲音都哽咽了,這得多傷心?不過打過年的,竹影孤身一人,即便是住在她家不至於孤單,但難免想起自己的血脈親人,也是正常。
倒是公爹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