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刑 戎軒當廷受杖刑(1 / 1)

憑闌淚 林呇 3832 字 7個月前

“禦侍環衛大內,直係帝君安危,輕易馬虎不得。臣以為一旦失職,當永不複用。”趙堅紫金的衣擺在碎金般的日光下閃著寒意。

周承闌眉眼微落,唇邊笑意寬和,道:“武忠侯一心為朕思慮,朕心甚慰。不過戎軒在朕登基前就於廣明苑伴朕數載,去歲叛軍動亂,尋朕回宮一事上亦有功勞。更何況戎軒是先太後欽定禦前侍衛之人,論情分論功勞論孝道,都不宜黜落其職。”

趙堅身後幾人欲要出列爭辯,周承闌眸光漸冷,唇角收斂,微變了語調道:“不過戎軒身為侍衛總管,未儘防範督衛之責,雖暫留其職但過不可恕,朕看應當降職一等,罰俸半年。刑部以為如何?”

刑部尚書吳鉤未料到會點名到自己,連忙出列,瞟了瞟左側的吏部尚書胡章,見他毫無動靜,隻好躬身答:“陛下小懲大誡,聖意深遠。不過臣以為,為臣者當君憂臣勞,君辱臣死。如今龍體有失,大總管豈有安然之理?除降職罰俸之外,當受體膚之痛,受廷杖之刑。”

“我朝雖是以武為重,但自來刑不上大夫,帝君稟仁執政,從未動用過廷杖之刑。戎總管是陛下禦前的人,當眾受此刑,以後有何顏麵在宮中號令兵士呢?”顧侯為人寬厚仁恤,百官中年紀又長,對血肉刑法最看不得。

“我朝刑不上大夫,戎總管在武官行列,打殺乃是常事。不承切膚之痛,何出忠謹之臣?”趙堅淡淡出言。

一個戎軒,他換不得,難道還打不得嗎?

戎軒咬咬牙,跪立的上半身巋然不動,大聲說道:“臣護駕不周,願受廷杖之罰。”

周承闌眉間的陰鬱愈攢愈深,始終未開口下令廷杖,白日的驟風從屏風後探頭穿梭而過,飛揚的發絲間倏然張揚了睥睨開合的氣場。

“陛下,請下聖旨。”薑淮之下跪促請。

“望陛下聖裁。”更多的官員跪於列外。

趙堅下顎高昂,眉目冷峻,兩手隱於袖中垂拱以待。

“陛下,”戎軒看著上座的周承闌,罕見地不是嘻嘻哈哈的模樣,莊穆熱忱,“陛下是鴻鵠之君,意在千秋功業。陛下若需取舍,能有機會舍一己榮辱而換取國之除弊,是軒之幸。”

“戎軒護主不周,有失侍衛總管之職,賜廷杖二十,著刑部當廷用刑。”語調裡不易察覺的有些顫抖,手心一陣痛楚,周承闌張開手一看,握的拳太緊,指甲早已刻下數道深深的劃痕。

行刑的過程安靜得很,杖刑的兩個衙役提前受了囑托,打下去的板子又狠又準。饒是戎軒體糙肉厚,兩板下去瞬間見了血,但他一聲不吭,硬生生挨了二十杖刑。

周承闌遠遠望去,戎軒□□的背上深深淺淺遍布數十道新舊傷痕,有些新傷初合,有些尚在結痂,還有些經年未消已成為身體天然的一部分,點點道道,觸目驚心。

從廣明苑到和政殿,前後十數載,是戎軒陪著周承闌從孤立無援走到萬人稱頌。

是他幫助周承闌獲得重生。

*

男人再醒來的時候已是兩日之後,他睜開眼茫然看著高懸的屋梁,過了好久目光才漸漸聚焦。

他身在一個陳樸的屋子裡,像是一間農戶,木製的寬床簡陋卻乾淨。

男人偏頭看向窗外,天色沉藍,太陽剛剛下落,是黃昏和夜晚交接的時辰。

周身的疼痛好了許多,可是臉上仍舊是火辣辣的,他經不住抬手去觸摸。一碰到皮膚就像有千萬個針眼在往裡紮,他不禁“哎呦”一聲。

外麵走進來一個體型寬碩的身影,那人手上提著油燈和蠟燭,正要點亮箱籠上燭台的燈。

那人一進來就發現了男人已經蘇醒,聲音裡滿是欣喜交加:“殿下終於醒了!”

殿下,好陌生的稱呼,可為什麼又熟悉到了血液裡,好像生來就伴隨他一樣。

男人的頭疼欲裂,他緊緊擰著眉,口中發出如困獸般含糊不清的低吼。

靈魂一點點歸位,過往的片段一下子漲滿了他的記憶。

他是梁夏皇族周室皇三子,按皇輩取字為“承”,父皇又賜字“闌”。他年十五被封為永興王,和其他皇族子弟一樣,善騎射,精武藝。和他們不同的是,他偏愛詩書六藝,是宮中最溫潤知禮的皇子。

在他出生前幾個月,先帝立下規矩,皇子皇女一律對外隱匿生母名字位分,送到宮外廣明苑交由嬤嬤統一照料,非得皇命不可與後宮妃嬪私下交接。

有這道聖旨,他一出生就很少見母親的麵,大部分時間裡隻能遠遠打聽她的消息。

母妃的封號是“麗”,起坐行走間宛若一朵清麗絕俗的芙蕖。後宮鬢雲嫋嫋,可隻要她走到的地方,所有人都會讓出一條路。

母妃偶爾來看他,他時常寫信給她,絮叨叨訴說在學堂讀了什麼書、武場練了哪些招式、自己又長高了幾分、寢殿外的玉蘭又比昨日多開了幾朵。還有許多未寫出的,比如在廣明苑的用度總是被暗暗克扣,比如太後賜下的節禮獨獨漏了他這一份,比如春艾夏來,為何母妃和父皇不來多看看他。

廣明苑的宮人私底下都知道,周承闌的生母是盛寵無人能及的皇貴妃;可宮人們也知道,皇貴妃兒女情緣淡薄,皇上對這個兒子也不是很喜愛。趙皇後忌恨皇貴妃,便把許多氣撒在不受重視的周承闌身上。

可向來不怎麼理睬他的母妃,卻在城中烽煙彌漫時獨守他的病床,在叛軍挨家挨戶搜尋時走險用了禁術藥方,取自己滿碗的血給他換了顏。

周承闌收回回憶,看著喜極而泣的高大漢子,開口的沙啞把自己都嚇了一跳:“戎軒,是你。”

“殿下,您受苦了。”戎軒炯炯的雙眼裡泛著淚花,舉起的雙手想觸碰又怕笨手笨腳弄痛了他。

“我的臉......”陋室裡沒有鏡子,他勉強隻能記得自己昏迷前看到的那一張人臉。

“殿下的臉和太子...臣找到您之後關閉了那個密室,彆人決計發現不了。哪怕您容貌儘改,臣也能一下子認出您。”那個充斥著血腥和腐爛味的密室,戎軒一想起胸口就隱隱地痛。

“殿下,臣帶您回家。”

*

“夠了,”周承闌厲聲斷喝,殿中板子起落之聲立止。“二十杖之數已滿,還不住手嗎?”

躺在刑案上的戎軒一動不動,頭朝地麵下垂著,看不見他的臉,披散在背後的黑沉沉發絲間沾了不少血。

“戎總管受了杖刑,想必今後言語行事會更加謹慎,毋再像這般魯莽衝撞上官了。”薑淮之奸兮兮地笑裡藏刀。

“朕身上還有傷,今日議政就到這裡。武忠侯的那份名單遞送給刑部,拿了人移交三司會審。散朝。”階下的太監小步跑過來彎腰扶著周承闌,皇上此時的氣色比上朝前更差了許多,小太監憂心他在百官麵前倒下。

“陛下,臣還有一事。”趙堅徑直上言。

“武忠侯,”周承闌淩厲的眼光掠過趙堅沉著的臉,“戎總管已經受了罰,卿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嗎?”

趙堅此時看向周承闌的神情,像是一對耐心周旋許久的對手,其中一方終於露出破綻後,另一方死死咬住的暢快。

他不著不慌,語調平穩:“臣不敢,臣隻是想請陛下一道旨意。皇後娘娘前日入居中宮,內人和臣心中甚是牽掛,請陛下準許入宮探望。”

“此是人倫之常,武忠侯與夫人即日便可進宮。”

想起那張如花的笑黶和縈繞於鼻間的冷香,周承闌的心頭一陣煩悶。

昨夜遇刺之事他自當瞞著她,到了此時前朝的動靜鬨得這麼大,她定是已然知曉了。

周承闌和朝中那些老狐狸纏鬥都未曾退縮,此刻卻感到患得患失的恐懼。

*

和政殿外的陽光明晃晃的刺眼,溫度還在不斷攀升,古樹的層層綠枝中傳來些微弱的蟬鳴。

周承闌一出殿就看到了阿蠻。

她一身靛青色對襟薄衫,裡頭是鵝黃色抹胸,裙擺上麵露出芙蓉色鞋尖,頭上的釵環簡單素雅,青絲在風中透著光澤。

阿蠻側著身,正偏著頭專注看著遠處什麼東西,兩手交叉在胸前把弄著袖口刺繡。

天空廣闊,飛鳥陣陣,她和身後湛藍的宇際共同構成一幅畫,靜謐得經不起任何人的打攪。

跟隨的侍音看到周承闌出殿,欲出聲提醒阿蠻,被周承闌做手勢止住了。周承闌輕輕走過去,目光輕柔地落在阿蠻身上許久。

“皇後在看什麼?”

阿蠻輕靈的眸子眨動,看見身側的周承闌,莞爾一笑。“臣妾在看那邊宮頂的兩隻白鳥,它們飛倦了,剛落到簷邊休憩。”

順著阿蠻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兩隻白色的身影矗立在紅色的宮頂上。

“臣妾看到它們在那裡休息,就想,臣妾注定一生居住之所,在它們眼裡隻是暫時落腳的地方。它們若飛進鳳華宮看到滿堂的富貴,不知是會選擇留下安享榮華,還是依然選擇天高海闊。”阿蠻的語氣裡摻雜著的不知是羨豔還是歎惋。

周承闌隻覺得在日頭下越來越熱,望著飛鳥的視線逐漸模糊。他麵色不變,還是那樣溫淺地笑著輕語:“皇宮之中有朕,這裡便是你的家。飛鳥翱翔千裡,落腳的地方也隻有一個,終究是要還家的。”

眼前越來越黑,他實在站不住,身子搖晃了兩下,沉沉往後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