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堂前階下,儘是不平之聲。五萬兩黃金、八萬兩白銀,快能趕上應天府小半年的稅收了。
不少人的目光停留在武忠侯趙堅的身上,昨夜兗州來的人在家門口被抓,他必是早已知情,卻像沒事人一樣照常來上朝,現下又一言不發,麵上什麼都看不出來。
兵部尚書韓庭趨在列冷笑道:“戎大人身為禦前侍衛總管,協領虎盤營禁軍統領之職,論品秩是正二品。武忠侯堂堂正一品公侯,戎大人如今空口白牙,憑一張白紙、一個不知是否可信的人證就以下告上,百官麵前彈劾武忠侯和兗州知州兩位朝廷重臣,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武忠侯府世代忠良,為梁夏立下過汗馬功勞,陛下任由身邊之人如此隨意誣指,豈不寒了臣子們的心?”
戎軒額頭青筋暴起,開口甚為堅定:“下官昨晚帶領禦前禁軍共計百人,兗州衙役出入趙府百十雙眼睛俱是看得明明白白。那些人進去時箱籠物什人行馬運,之後空手而出,趙府門房小廝對他們甚為恭敬並無驅逐意,這也是有目共睹的。下官與將士們埋伏於河邊草叢,拿住衙役後並未動刑,其人主動招供兗州知州巴結賄賂、武忠侯收受財物,大家都是聽到了的。事實皎皎,勝於雄辯,韓大人何必做無謂口舌之爭?”
身上鐵甲錚錚,一眾錦繡華服皆失了顏色,戎軒在殿前下跪,上稟天子道:“陛下,臣有先斬後奏瞞報之罪。臣昨夜自武忠侯府撤離之時,擅自留了一隊十人軍士潛於草叢,監視侯府動作,如今隻需陛下旨意一下,臣一放約定好的煙火,那十人立刻會進入武忠侯府搜查,府中人絕無轉移禮物的機會。衙役所說賄賂之禮分量是否屬實,不出一刻便知。”
“陛下,”禦史楊純如出列奏道,其人麵長頜方,古銅膚色,“臣有三問,請戎大總管解臣之惑。”
“可有證據證明此份重禮是兗州知州為巴結賄賂打點送入京城,而非衙役胡亂攀咬、或是另有其他緣由?可有證據證明武忠侯親自收下這份重禮,而非府上有人私收栽贓?最後一問,戎大總管奉命追拿刺客,為何不顧本職工作,反而暗伏武忠侯府外,耽擱查究?”
戎軒不為所動,昂然跪於殿中,抱著的拳始終未放下,朗聲作答:“車馬箱籠載著一份厚禮進了趙府,出來的隻見人不見財,禮必是留在府中,方才三問對這一事實並未否認。既如此,昨夜在武忠侯發生的事來龍去脈便已然清晰。至於有無內情,這當是三司之責,不在臣之分內。”
“臣以為此事疑點甚多,不可聽信一麵之詞,不少地方尚需商榷。武忠侯為國之重臣,陛下裁奪當慎之又慎。”站在第一排的諫議大夫秦懷刑出列說道。
堂上劍拔弩張,龍座上的人卻沉靜得宛如旁觀者。周承闌看向同樣按兵不動的趙堅,站在百官列首,身姿挺拔,自戎軒開口呈稟之時到現在連衣袍也未動分毫。周承闌蓋過群臣議論的聲音問道:“武忠侯,對此事你可有什麼話說?”
趙堅隻微一欠身,帽上長翅未動分毫,口氣清疏:“戎大總管敘述詳儘,臣再無話可說。”
後麵喋喋不休的眾人皆未料到他如此答,殿中嗡嗡議論聲漸漸止息,數十雙眼都聚焦到前排。
趙堅不作任何申辯的回答也是周承闌始料未及的,他忍住身上疼痛打起精神問道:“趙卿如此說,是不否認兗州知州搜刮民脂備下厚禮送到府上,也不否認自己未加推辭直接收下這份禮了?”
“是。”趙堅屹立不動,從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麵對皇帝詰問和群臣錯愕的目光從容不迫。
“趙侯已親口認罪,諸位大人還有什麼話可說?”何庸冷笑數聲。
“若是此事確鑿,兗州貪贓之情實是駭人聽聞,再加上連年災噩,當地百姓的日子不敢想象是何等淒慘!”顧侯在一旁歎道,神色悲憫。
“相比天災,更為致命的是人禍。兗州百姓賣兒鬻女尚不能度日,我等坐享俸祿之人難道連句話都不敢說嗎?侯爺何不直言罪魁禍首之人?”何庸激動得手中笏板微微顫抖,目光銳利直視趙堅不以為意的臉。
“台諫何必如此激動?即使此事表麵看來如此,其中也許另有隱情也未可知。”薑淮之在後頭拖長語調打斷何庸。
“隱情?十數萬兩真金白銀,全是從兗州人民身上吸來的血,不知有多少門戶為此妻離子散、家破人亡。難道薑大人的意思是說,是有人拿了刀架在趙侯爺的脖頸上逼著他收禮的嗎?”何庸話語連珠,不給薑淮之一點反駁的機會。
眼看著兩方為此吵得不可開交,周承闌轉向不置一詞的趙堅拔高聲音問道:“趙侯,你既承認受賄事實,當著百官的麵,朕給你辯白的機會,其中是否有隱情,朕與眾位卿家自有判斷。”
聽到周承闌此話,趙堅方才緩緩動了動垂著的衣袍,執了上朝後還未舉起的白笏,抬眼間射向龍椅的目光已於剛才截然不同。
讓周承攬想起小時候隨父皇秋獵,在馬上看見潛伏在枯草叢中的猛虎尋覓到獵物蹤影時的目光。
一下子從懶洋洋的心不在焉變為機敏警覺,勝券在握。
“兗州知州貪贓枉法不假,派衙役迢迢送禮想要拉攏臣不假,臣深夜收受賄賂也不假,戎大總管說的俱是實情。可臣隻收其禮,未曾做過有負聖恩之事。”趙堅緩緩道來,語調鏗鏘。
他從袖籠中取出一張黃箋,花了幾秒瀏覽過後說道:“方才戎大總管念的那份禮單有些疏漏,兗州所送上的書法真跡之數不止五十之數,且還有石晶白玉裂紋瓶三對,蜀地幻煙錦三十匹。除了兗州知州以外,這一月以來,借著賀我趙府嫁女之名送禮賄賂以求依附的外地官員還有數人,所送之禮臣來者不拒,送禮官員的名單和禮單也皆明白記錄,不會錯失了分毫。陛下之後儘可著禦前禁軍入我府內搜查,絕無不在禮單之上的。”
他平穩的目光和周承闌的視線在空中對上,周承闌居高臨下,卻明白這一著終究是敗了。
薑淮之得意地斜睨紅漲著臉麵色不甘的何庸,話中極是諂媚:“武忠侯爺不愧是梁夏梁柱之臣,若不是如此沉得住氣,又怎能將朝中貪佞之人一網打儘呢?隻怕朝中有些人,目光短淺,自己胸中全無韜略且不說,還要往正直之人身上潑臟水。”
底下官員紛紛附和。
“武忠侯此舉可謂大智,一下子讓這麼多腐蠹之臣原形畢露。”
“侯爺果然是兩朝元老,肱骨之臣。”
“我從前見漁夫落網在河中,靜置一下午可得魚數斤,侯爺如今這計謀,可不正是讓朝廷享了這漁翁之利嗎?”
“侯爺之女前日才入宮為後,侯爺借為女備嫁之機還能立下此等大功,可見朝廷安危時時係於侯爺心中。”
“武忠侯此舉甚是高明,看來是朕思慮得欠些周全。”周承闌笑盈盈的欣慰狀,目光中卻不含一絲笑意。
“陛下登基未久,朝中政務還未熟稔。老臣曆經兩朝,在官位儘忠梁夏三十餘載,不少方麵自當儘心扶持陛下。”趙堅話中之意很是不客氣,站在階前的戎軒臉色變了又變。
“朕還年輕,將來要依仗趙侯的還有很多。”周承闌像是沒在意趙堅口氣裡的驕縱,眼中嘉許,“趙侯此功朕自會嘉賞,不過之後若再有此事,趙侯不妨事先與朕先通個氣,莫再出現像今日這般使禦前侍衛誤會的情況。”
“說起這個,”趙堅轉向戎軒,眼角皺紋刻著狠辣,“臣有一言不敢不進陛下。昨夜陛下在宮中遇刺受傷,戎大總管親自巡夜還出了此等紕漏,此為大總管之罪一。陛下密旨在城中搜查,戎大總管領禁軍不去抓刺客,反而在臣府邸外潛伏數個時辰,到最後也沒拿住一個刺客反而鬨了如今這一出,不達分內而惶亂人心,此乃大總管之罪二。戎大總管為陛下近臣,掌禦前禁軍,守陛下安危,前朝政事本不該過問,更不必說越職彈劾上官,此乃大總管之罪三。三罪並列,戎大總管是陛下親近之人,不當之舉會偏誤聖心,臣以為不可囫圇搪塞,理應重罰。”
何庸欲出列辯駁,被身後好友一把死死拉住,搖頭暗道不可。
周承闌一時默不作聲,心中盤算著不知如何定奪。
戎軒清楚按眼下局勢自己絕不可能全身而退,眼看周承闌猶豫,主動走到殿中央跪下道:“臣身為禦前侍衛總管,未能嚴守宮城,以致龍體有損,事後未能捉拿刺客,無故令武忠侯蒙屈,是臣失職,有負聖恩。臣自請降職,願入三司論罪受罰,望陛下聖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