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快嘗嘗臣妾做的羊肉啊,臣妾用小火煨了好幾個時辰呢,香料都完全入味了。”
阿蠻看向周承闌的眼神亮晶晶的,語氣裡不自覺帶了絲嬌軟的懇求。
周承闌感到自己快要招架不住了。
他伸筷子到碗裡夾了塊微肥的羊肉,筷子伸到口邊,羊肉上的油湯在燭燈下亮閃閃的。周承闌索性閉上眼,努力忍住要吐的想法。
正待羊肉要入口的一瞬,隨從的一個中年太監在門口彎腰稟報:“陛下,戎大總管來了。”
太監的話剛落地,戎軒中氣十足的聲音就進了周承闌的耳:“臣參見陛下。”
周承闌一抬眼,鋼鐵般的漢子脆利地拱手行了禮。周承闌很自然地放下筷子,關切地問道:“愛卿,這麼晚到皇後宮中找朕,所為何事?”
心裡長舒一口氣,這小子總算來得是時候了一回。
“臣帶侍衛隊夜巡到鳳華宮附近,恰逢醫官送來今日的藥湯,臣想起昨日麵見天顏時陛下咳嗽得厲害,放心不下,因此接了醫官的湯藥親給陛下送來,順便請見陛下今日安泰否。”戎軒身後果跟著一名眉目清秀的小侍衛,兩手平端的木盤上有一碗看上去很苦的藥湯。
國婚第二晚,藥湯為號,始除國屙。戎軒現身,戌時三刻已至,鳳華宮外布置妥當,大內殺機四起,該是周承闌登場演好關鍵一場戲的時候了。
周承闌定定看著那碗藥,忽而溫和的笑起來,用商量的口吻向戎軒道:“皇後為朕做了一桌的菜,朕還未一一品嘗完,待朕用完這桌晚膳再喝藥,愛卿以為如何?”
“這......”戎軒猶豫著,“醫官囑咐陛下儘量按時用藥,如此怕要誤了藥效。”
阿蠻在一旁搶說道:“總不能讓陛下晚膳用了一半就去喝藥,戎大總管未免也太拘泥了些,略遲一時半刻也不會妨礙陛下調養身體。本宮忙了一下午的飯菜,陛下才剛嘗上幾口,戎大總管彆擾了陛下和本宮的興致。”
桌子上確實擺了滿滿一桌麵的各色菜,戎軒彆無他法,躬身稱是。可當他起身看到周承闌碗中的羊肉時,大驚失色。
“何人敢在禦膳之上呈上羊肉?陛下不禁羊膻味,吃羊肉就會難受惡心好久,是哪個不懂規矩新來的禦廚竟然做了宮中向來沒有的紅燒羊肉?”
“本宮說了,”阿蠻麵若寒霜,尖巧玲瓏的下巴微揚,斜斜看向戎軒的目光讓人心中一凜,“陛下今日的晚膳全由本宮一手操持。這道羊肉中所加每一味香料都是本宮向禦廚討教後加的,為的就是確保羊膻味儘去又不影響口感,可謂是本宮和眾多禦廚一下午的心血。到了戎大總管這裡,倒是被一下子否決了。”
“臣不是那個意思,”戎軒頗為尷尬,惴惴不安地用眼神向周承闌求助,“臣是怕陛下......”
“無妨。”周承闌溫潤地淺淺帶笑,果斷夾了一大塊羊肉送入口中,細嚼慢咽似在仔細品嘗滋味,眉間輕動,像是在驚異。“果然香軟入味,肥而不膩。早知道羊肉如此好吃,朕就不會白錯過這麼多年的美味了,可惜啊可惜。”
他輕搖幾下頭,著實懊惱的模樣,接上阿蠻視線的目光卻仍是笑盈盈的:“不過,若不是皇後親手做的羊肉,隻怕是老硬腥膻,沒這麼好吃,這樣想的話朕也沒錯過什麼,如此正是剛剛好。”
剛剛好。
從現在開始喜歡吃羊肉,也算是剛剛好。
隔著飯菜氤氳的熱氣,朦朧中阿蠻看對麵周承闌望向自己的眼神快要能掐出水來。難道是自己眼前花了不成?阿蠻抬手輕輕揉眼。
“咳咳,”戎軒忽然感覺站在這裡有些不自在,兩次了,他親眼看見兩次,周承闌在這鳳華宮裡像是著了魔一般換了個人。不會是因為他在這宮中說周承闌有頑疾,這句就成了詛咒吧?那不就是他的過錯了嗎?
這麼一想戎軒頓時不安,越看周承闌越心虛。“那個...陛下,臣先退下在殿外候著,陛下用好晚膳後臣再來為陛下進藥。”
他特地加了句:“陛下注意著時辰,藥放久了就涼了。”回身退到殿外。
廊中燈影婆娑,今夜暮雲遮月,重重樓宇儘皆黑影幢幢。殿內柔和的燈光將周承闌和阿蠻對坐用膳的身影淺淺印在紗窗之上,時不時一兩句笑語,點亮漆黑的夜空。
*
茶飯過後,周承闌起駕回齊修殿。他閉著眼坐在步輦上,戎軒緊緊跟在一旁。
“我說陛下,您明明一口羊肉都吃不得,逞什麼強嘛,這下回去又得難受一整晚了。”戎軒貼近步輦壓低聲音道。
“你沒聽皇後說那是她費了許多功夫做出來的嗎?朕怎好拂她的美意?”周承闌一隻手支著太陽穴,閉眼懶散地回。
“許多功夫,從前娘娘也曾費那許多功夫做給您吃,還不是一口沒吃,如今倒上趕著要吃,還誇得跟朵花似的。”戎軒邊走邊很小聲地嘀咕道。
“戎卿,一個人在嘀咕什麼?也說與朕聽聽。”周承闌冷冷的聲音從頭頂上方傳來。
戎軒立馬挺直脊背,四處看了一遭回道:“回陛下,臣是在念叨今夜的宮防部署,巡查周圍是否有異常呢。”
天氣微有些悶熱,沒有一絲風。夜著實黑,饒是戎軒對宮內布局十分熟悉也花了點時間辨認方位,等到他意識到一行人的所在時,臉上的嬉笑立時換成了機敏。
他貼近步輦,用極細的聲音朝上方說道:“陛下,快到慎寧宮了。”
周承闌一下子睜開眼,精亮的眸光透著敏銳和堅毅,他身子仍是懶洋洋歪在輦上,搭在扶手上的右手卻不經意向腰邊靠近了幾分。
寬闊的宮道上前後空無一人,空氣裡異樣的沉悶,隻有抬著步輦的太監踩在青磚上發出的吃力的腳步聲。
宮牆那邊慎寧宮的輪廓清晰而高大,黑洞洞地顯得有些可怖,屋頂簷角似是有什麼東西在閃動,想來是宮內的野貓。
有風,突起驟至的風,來得極快,目標明確。
“當”的一聲,似是一道劃破夜空的閃電,和刺客錯身而過時戎軒在劍身的反光中看到那人一潭死水般的眼,極冷,極深。
一招未得手,那人毫不停留縱身上躍,這次成功避開戎軒的攔截,劍尖一抖直刺步輦上的人。
周承闌原本搭在步輦上的手早已握緊佩劍,見那人身法奇快,他俯身向前一傾,與此同時向上舉劍斜斜一刺,正好與刺客手中劍相撞,電光火石之間,將那人縱躍的方位撥開寸餘。
兩次均未得手,那人輕盈落地,絲毫不停頓,向前快衝兩步到了宮牆邊,吐氣提息上了牆頭,回身高高俯瞰著下方的人。
周承闌的虎口震得發麻,前後的侍衛隊和太監亂糟糟圍在步輦周圍,見那人上了牆頭,戎軒厲聲指揮著,帶領侍衛隊直往宮牆衝去。
牆上的刺客身材比一般梁夏人高大,肩寬體闊,手臂極是粗長。他手中長劍直立,左手勾起,對著劍身輕飄飄一彈,極有穿透力的輕靈震擊之聲讓人心中一激。
又是一陣風聲,這次聲勢比方才大得多。
“不好,刺客有弓箭手,快到陛下身邊護駕!”戎軒眼尖,極快地捕捉到空中勢如破竹的箭羽。
還在往前衝的侍衛隊紛紛調頭,奈何距離太遠,此時周承闌身邊隻有幾個驚慌失措的太監。箭矢以破空之勢呼嘯而過,一下子射中周承闌的左肩。
周承闌從步輦跌落,消失在戎軒視線裡。如雨般的箭從眾人頭頂急落,戎軒心急如焚,快速舞動長劍一路擋開流箭趕到周承闌身邊。
高處的黑衣刺客見周承闌掉下步輦,長臂一動,左手再彈劍身,脆擊之聲傳到遠處,射箭手立時停了動作。
確認了周承闌無大礙的戎軒視線越過步輦,正對上黑衣刺客冷峻的眼,混沌中他的兩個瞳孔異常清晰。兩人對視了幾秒,黑衣刺客頭微動了動,像在招呼一般,隨後轉身直直向下跳下高大的宮牆,幾秒後身影又出現在視野裡,已是在數十米開外,上了宮殿頂飛身逃走了。
躺在地上的周承闌想要起身,牽動左肩的傷口,□□了一聲。凝望遠去的黑衣刺客的戎軒收回目光,趕緊伸手去扶。戎軒附在周承闌耳邊快速輕語:“他走了。”
周承闌似有若無地點了下頭。侍衛和太監們此時趕到他們身邊,太監總管錢和裕嚇得渾身顫抖,拎著尖細的嗓子連聲喊道:“快來人,快傳太醫!你,還有你,沒見陛下躺在地上嗎,即刻去傳臥龍輦,跑快些呀!天爺呐,皇城禁中,禁軍層層圍護,陛下竟在大內中了箭,這可怎生得了,是要變天啊......”
“好了,錢公公。”戎軒沉聲打斷他的話。
周承闌扶著戎軒勉力站起來,錢和裕連忙上前,“陛下,您此時還是不宜輕動,等那些奴才傳來臥龍輦,您躺在上頭讓奴才們抬回去請醫官診治。您自個這時候走動隻怕會加深傷口。”
周承闌擺擺頭,右手袍袖微動示意錢和裕走近,聲音虛弱地說道:“即刻傳刑部尚書吳鉤到和政殿見朕,去傳旨的時候不許把朕遇刺的消息透露給任何人,明日上朝前宮外若有一個人知道今夜的事,朕唯你是問。”
“哎呦陛下,此刻您該見的是太醫局的醫官,見什麼刑部尚書嘛!陛下先把身子養好,等明日上朝再......”
“快去。”周承闌口氣裡帶了嚴厲,錢和裕立馬閉嘴,一麵委屈一麵擔憂,又不敢違逆皇命,隻好動身親自去傳旨。
忽而風起,吹散了月四周的濃雲。周承闌一陣猛咳,肩頭鑽心的痛,他靠在戎軒身上,抬眼看在雲後潛匿了一晚終於露麵的月。
是要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