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材十分瘦小,腰身纖細,綿軟得似若無骨。
發絲和脖頸間有淡淡的冷香,令人靜氣清心,不敢褻瀆。
他們隻短暫接觸了一瞬,阿蠻立即從他懷中起身。
那盞底端帶著水的河燈已然被緊握在她手中,紗上燈影浮動。
心底似有馨香彌漫開來。
“公子,你的手。”阿蠻低眉輕語。
“嗯?哦...”周承闌連忙放開拉著她胳膊的手,耳後悄悄泛上一片紅。
阿蠻卻沒在意,專注地看著手中的燈。淡青色的紗,左下角小小畫著一隻展翅的斑鳩,正中細毫小楷寫著一句“東鄰可有佳人在”。
她解下袍上隨身攜帶的香囊,從裡麵幾粒香中挑出一粒,放到燈上點燃後吹滅,用香上一點灰燼在燈紗上一筆一劃寫著字。
“阿蠻。”船那邊垂掛的烏蓬被撈起,吉元半矮著身子探進頭來,發現他們二人蹲在另一邊船艄上。“我們到了。”
周承闌這才注意到不知何時船已靠了岸。
“好。”阿蠻放下手中的燈,把沒用完的香放進囊中收好。“有勞公子相送,就此彆過。”
周承闌唇動欲言,可阿蠻和吉元走得很是乾脆,隻見岸上兩點身影,很快進了深巷中,拐了個彎再也看不到。
隻餘放在船尾的河燈,靜靜燃燒著,不急不緩。
他拿起燈,香灰的字跡極淺,將將能看出是個“婀”字。
華容婀娜,窈窕翩躚;有此佳人,獨立世間。
“陛下,”戎軒不知何時已站在周承闌身後,兩手抱在胸前壞笑著,“若不是我,而是旁人看了您這副戀戀不舍的樣子,還以為您偏好斷袖之風,暗慕方才那公子呢。”
周承闌扯住他的衣袖,熱切地道:“這麼說她果真是位女子?你小子也看出來了是吧?”
戎軒挑著眉,用力從他手中拽出衣袖,沒好氣地答:“那是自然,從第一眼我就看出來了。她再是女扮男裝我也認得出,男子和女子的氣息和嗓音全然不同,她想騙過旁人容易,想騙我梁夏第一武學宗師?怕是甚為不易。”
“切,”周承闌悶哼,皺眉白了他一眼,捏著嗓子陰陽道:“那戎大宗師可否說說,她為何要在今夜女扮男裝?又與趙府到底有什麼關聯?”
戎軒臉不紅心不跳說道:“這大宗師也不知。若論拆招鬥武、暗器解毒,我是一等一的行家,但若論智謀,那可就是陛下您的事了。”
他眼珠一轉,藏著狡黠,湊過去用肩膀碰碰周承闌,道:“其實陛下的問題好回答得很。您隻需下個令,我回宮後連夜帶人去查,保準給您把那姑娘的家底摸個一乾二淨。明日就能報上閨名、父母、生辰八字,您後日就能娶進宮來。”
周承闌重重給了他一個爆栗,扯著他耳朵道:“你小子越來越沒個正形,整日悶在皇宮裡都能憋出這些壞來。你等著,我回去就告訴酒暖。”
“哎彆彆,好陛下,我再也不敢了,您可千萬彆到酒暖姑娘麵前說這些。您看我這不也是一心為您著想嗎?天下之人,莫非皇臣。您若是心儀那女子,直接下道聖旨,接她進宮便是。”戎軒耳朵被扯得生疼,齜牙咧嘴。
周承闌放開他,認真道:“胡說什麼?正是因為天下人莫非皇臣,君為舟,民為水,為君者才更應該時時謹慎。人家姑娘的終身大事,我怎可用皇權威逼她?”
他悵悵地低頭看微弱的河燈,又道:“況且,她想要的滿心滿意的愛,我注定給不了。我是一國之君,要考慮顧及的太多,不能目光隻在一個人的身上。”
河風溫柔,星子搖落,斯人已去,留香滿懷,滿河的燈熱鬨,可又說不出的空寂。
戎軒看他這樣,咳了咳道:“哎差不多得了。少這一個也無妨,再過十天半個月,您就可日日在齊修殿裡溫香軟玉入懷了。我可聽說,那趙家嫡女,可是有名的驕蠻美人。不僅後宅沒人敢惹她,就連前廳她也敢去。京城那些紈絝,再是無法無天,見了她都得規規矩矩。”
周承闌想起這事就頭疼,聽戎軒喋喋不休,他彷佛全身被種下的蠱此刻發作起來。
“要你多嘴!待她進宮定是第一個治你。還不快到船頭去劃船,再晚我們可真回不了宮了。”他黑著臉凶巴巴衝著戎軒低吼。
戎軒吐了吐舌頭,不敢多說,乖乖地爬下船艙去了船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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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太師府中。
老邁的管家給站在庭中的楊佐披上一件鶴氅,夜已深,絲絲涼意直透入骨。
管家在一旁躊躇許久,終於開了口:“先生,方才我聽您和陛下對話,心頭有一惑未解。”
“你是想問,陛下為何要用那樣打草驚蛇的莽計,來查各州官員重金賄賂趙府一事吧?而我又為什麼會同意他那麼做?”楊佐淡淡一笑,點破管家埋在心底的疑惑。
“正是。先生明知道,趙堅老奸巨猾,此等辦法,根本不可能抓得住他,甚至可能適得其反。”
“何康,你還記得,從你初入府到現在能夠上堂聽我和陛下議事,花了多久嗎?”
老管家垂首追憶,回道:“老奴是府上的家生子,爹娘都是楊府的家奴。我從小跟著您,一路看您從寒窗苦讀到高中狀元,再到如今輔佐兩朝皇帝。不過,每次陛下微服到府上來,都是和您商議要緊的大事,我得到允許上堂伺候,也不過是最近的事。”
楊佐垂拱望月,疏影橫斜,明月清透。他長籲一口氣道:“是啊,你跟在我身邊大半輩子,我在之前尚且不放心你旁聽我和陛下言事,何況我與陛下呢?陛下剛剛登基,周圍所有人對他來說都未知底細。他看上去雖然躊躇滿誌,急成大事,但我做了他老師十幾年,我知道他絕不是胸無城府的魯莽之人。
他今日信我的話,卻不敢全信;他疑趙堅胡作非為攪亂朝堂,卻也沒打消我故意栽贓趙堅的嫌疑。陛下今日的主意,看似小兒科,實則是要親自探一探,看看事實是不是如我所說。”
“這不就是不相信先生您嗎?先生一把年紀,原本可安享晚年。如今為了陛下冒這麼大風險和趙侯爺作對,陛下卻不領您的請。”老管家聽了一大通,得了結論,很是鬱悶不樂。
一朵薄薄的雲路過,遮住了燈籠似的月,天地間頓時暗淡,可沒過一會月色重又灑遍人間。
楊佐眉間疏朗,全然沒因為老管家的話不樂,他溫和地說:“身處高位之人,必要能承受高處不勝之寒。皇帝自稱為‘寡人’,是要時時提醒自己孤獨無依。陛下如今是天下之主,對身邊的人不可偏信,亦不可儘信,就連他自己也不能全然相信自己,隻有這樣戰戰兢兢,每日如臨深淵,才能經營好天下,讓社稷的大船不至於沉沒。”
老管家哪裡聽得懂他說的這些道理,可主人既然這麼說,他也不敢再多話,隻小聲嘀咕道:“我隻知道先生是陪伴陛下時間最長的人,先生做的事都是為了陛下。陛下做了梁夏的皇帝,變得誰都不敢相信,還不如從前做小王爺的時候無憂無慮了。”
楊佐看著天空的明月稀星,乾乾淨淨的夜空,搖頭感慨道:“誰能想到,最後會是他坐上了那個位置。我從前教他四書禮義、文法道理,隻希望他一生平平淡淡,能做個閒散王爺就罷。世事到底是變幻莫測啊,承闌這孩子胸有丘壑,心係萬民,也不知能不能在這腐潰的朝局中開出一條路。”
“陛下自小不同凡響,深得先生青眼。他儘心去做的事,一定能成。”老管家在身旁寬慰道。
牆外隱隱傳來打更聲,夜已入二更,各家庭院慢慢清消下來。
漸漸有輕紗似的霧氣籠罩了四方。
也不知明日是怎樣的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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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承闌看著腳邊亂草從裡隱隱露出的一個小洞口,嘴角不易察覺地抽了抽。
身後戎軒還在掩耳盜鈴地發出惱人的聲響,正忙著想辦法把那艘破船“毀屍滅跡”。
“我那時候光問了你怎麼把我倆弄到皇宮外,卻忘了問一句我們到宮牆外怎麼進去。沒想到你還有個驚喜在這等著我。”周承闌有種想殺人的衝動,躍躍欲試地摸著佩劍。
戎軒灰頭土臉地探過身,黑臉上瞪著無辜的大眼睛:“小祖宗,還等什麼呢?到家了啊!怎麼還不進去?不急著回宮啊?”
周承闌壓抑著怒火,故意和善地問:“怎麼回?不然我踩在你背上翻牆?”
“你瘋了?我那幾個徒弟都是我手把手教出來的,你想要翻牆,沒等夠到牆沿就早被他們拿箭射下來了。老老實實走暗道吧。”
周承闌突然覺得自己真是好脾氣,讓這家夥待在身邊這麼多年安然無恙。他手指著那洞,氣衝衝道:“這是暗道?這明明是宮裡哪隻狗刨出來的狗洞!”
“哎呦我說祖宗,你可小點聲。狗洞不也是路嘛,你放心,你爬的時候我閉上眼,保證沒人看你爬狗洞的樣子行了吧?這兒隻有咱倆,明早你還往和政殿龍椅上一坐,人模人樣的,誰知道皇帝昨晚爬了狗洞呢!”戎軒一臉正經地胡扯,手伸到背後暗暗掐著肉憋笑。
周承闌氣得拿他沒辦法,誰讓從小陪自己長大的護衛是這麼個玩意。他心裡默念“為君者能屈能伸”,又把越王臥薪嘗膽那檔子事回想一遍,覺得自己的處境還沒有比過越王,這才趴下身子將自己塞進了狗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