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這卻是周承闌意料之外的答案。
他本以為吉元的父親壓根對他母親沒有情感,不過把她當作一件戰利品,才會導致家裡人看輕和隨意欺辱他們母子。
可聽阿蠻言中之意,吉元的父親似乎深愛他母親。
一個甘願放下至尊之位的將軍,為求娶心愛的女子以功相抵,受了宮杖後在宮門外長跪不起。
是什麼讓這樣一個人後來將好不容易娶到的女子棄如草芥?
阿蠻看出他眼底的不解和追問。
這個麵容奇醜的少年,內心倒乾淨得如同一塊璞玉。幾番交談下來,阿蠻早斷定這人一直生活在優渥的環境裡,未曾經曆過真正的疾苦,對世事有著近乎灼熱的理想。
誌得意滿之人,隻以為愛即是愛,恨即是恨;愛時傾儘所有,恨時恨不得生啖。
又怎會明白世間愛恨相融,人心之複雜,根本不似臨局執子,黑白分明。
吉元的母親淮王側妃林氏,當初是梁夏邊境小城中一個秀才之女。邊塞風重沙迷,民眾大多粗獷。林氏女長在書香門第,家中雖然並不富裕,卻一家和睦相愛,將女兒養得知書達理極是溫婉。
高淵與梁夏在邊關常有衝突,那年高淵皇帝之親弟新封了王,需要立下軍功來樹立威望。關河故裡一夜間被鐵騎踏破,高淵軍凶殘,城中人朝不保夕。
林氏親眼看著父親母親死於亂箭之下,她卻活了下來,被帶到高淵將軍麵前。
她的婉麗和柔美是常年在軍營的將軍見所未見的。他心疼這個披頭散發滿身血跡的女子,下了馬把自己的衣披在她身。
她的遠山眉極淡,和周圍有著英氣的濃眉的女子們俱不同。他覺得那淡得輕輕消逝的眉尾裡,有極細的絲線般的物繞上他心尖,注定糾纏此生,不死不休。
彎刀駿馬蹄,一舉破五城。他所有想要的賞,隻有她。
他已娶正妃,無妨,她可做他的側妃。無關名分,她在他心中,永遠是地位最重的。
功臣名將如何?宮杖受刑又如何?他要的是果,大紅喜轎迎她進門的果。過程如何,不過曲折些而已。
他如願以償。進門之後,林氏對他極淡,淡的如同額下兩彎遠山。綾羅首飾、珠玉珍寶流水般進府,她都少有置眸。
他並未灰心,每日對她噓寒問暖。看到所愛之人此生相伴身邊,他已心滿意足。
他一如初見,愛她所有的一切。唯獨她的眼,他不敢麵對。不是因為不同於高淵異瞳的黑眸,而是那雙眼裡始終有著不化的仇恨和陰鬱。
他攻陷了她的家國,他的兵殺了她的至親。他一廂情願娶了她,即便傾儘全力,他們之間的裂痕也太深太重。他不敢讓她和家裡人在一起,給她另置彆居,怕家裡人欺淩她,也怕......
怕的是什麼,他不敢想。偶爾對上她的眼,他的滿腔柔情一下子像掉進無底深淵。
後來林氏有了身孕,淮王乾脆不上朝,懷胎十月他日日陪伴。等林氏誕下一個男孩,他高興得簡直手舞足蹈,覺得世間再沒有人比他更為圓滿。
她產後虛弱,需要有人照料陪伴,而他又不上朝太久,群臣意見紛紛,他不能再整日在家。他隻能接她和府中人一起住,他不放心正妃照顧,特地請了皇姐住在府上。
前半月相處還算融洽,林氏話不多,看人總是疏離,但終究未起齟齬,淮王漸漸放了心。
直到那日傍晚下朝,皇帝留他在後殿議事到辰時三刻。他一出宮匆匆忙忙往家趕,到了門口遠遠聞到濃重的血腥味......
他最恐懼的事,以他未敢想過的慘烈發生了。
林氏午後設茶宴答謝皇姐和正妃連日照顧,在茶中下毒,在場的全部人都被毒害,連年僅九歲的侍女也沒能逃過。
他跌跌撞撞踉蹌進房中,家奴捆了林氏跪在地上。她抬眼看他猩紅的眸和嘴角生生咬出的血,眼中終於沒有了陰鬱。她的發絲覆在額間,仍是他往日百看不厭的姿容。
她隻說了一句:
“我沒有喝那茶,是想讓你親手殺了我。”
他欠她的,她用自己的方式討要了回來。她欠他的,她也留給他討要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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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兄的母親殺了他父親的正妻和同父異母的姐姐,被關在彆院中,最終被賜死。”阿蠻還是告訴了周承闌緣由,話語輕的像過耳的風,無喜無悲。
“她為什麼要這麼做?是因為國仇家恨?”吉元的身世居然有這麼多波折情節,周承闌很是吃驚。
阿蠻微點了點頭。
“難怪他父親如此,再愛一個人,隔著血仇,也難給出真心。他父親麵對母親,一定日夜煎熬。”周承闌總算明白了其中原委,很是感慨。
卻不料,阿蠻的臉上少見地有了波瀾,目光中透出不滅的決絕倔強。“難給出真心?真心一旦給出,難道還能收回嗎?是他父親不顧一切求娶了他母親,不管後來發生了什麼,都不改他始亂終棄的事實。”
周承闌難以置信地望著阿蠻:“他母親殺了他父親的妻子和姐姐,難道還要他毫無芥蒂地愛她嗎?”
“為何不能?他說過的誓言裡,沒有至死不渝嗎?他愛,就該不管她做過什麼、不論她是什麼身份,都一直愛。”纖長的睫毛利落地撲閃,她直直迎上周承闌的目光,有著粉骨碎身的瘋狂,又冷靜清晰的可怕。
她灼熱的神情讓他不知從何說起,玄袖飛揚,周承闌啞然失笑:“可他還有親情和道義需要顧慮,他的妻子和姐姐又何其無辜。說到底,情之一字,不是人活於世的全部。”
“人的感情一旦給出,便不可相負,更沒有權利收回。”阿蠻不想再待在船艙黑暗之中,起身站到銀屑般月色下,與周承闌並肩相對,像在否定和抗衡。
她口氣淡然,卻強硬得毫無商量餘地:“至於阿兄父親的正妻和姐姐,她們的確無辜。若我是她們的親人,我一定不惜一切為她們報仇。但我所處的位置,不需要同情她們。人活一世,自身難保,顧不了旁人死活,隻能各自為己籌謀。”
“不,”周承闌的倔勁也上來了,出言果斷。風鑽進他的袍子,將整個人吹得寬大,他身上凜然的氣場充滿夜空。“情之論,尚可各憑本心。可人之生死對錯,世間自有理法道義裁斷。他母親殺的是無辜之人,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不管身處何位,心中都該懷公義。
我在酒樓之中見公子為素不相識的貧苦孩童仗義出手,知道公子不是冷血旁觀之人。可如今聽公子這話,頗為失望。但我相信,這並非出自公子本心,公子定有自己的苦衷。”
苦衷?
她的苦衷是什麼?
是自打出生就受到的欺淩?是無條件隨時擋在她前麵的阿姊?是因為暗無天日的日子裡,她從未見過光明,突然有一天有束光真正照進她的世界。
她和阿姊從小接受夜行司訓練,拿死士練刀,以罪犯試藥。
她殺過人,往受刑的罪犯傷口上撒過大把鹽,割下過辱罵她之人的舌頭。
阿姊親眼看著,不也一樣護著她、沒有改變過對她的好嗎?
所有的愛,都該像阿姊給她的那樣。不管對方做了什麼、不管對方變成什麼人,都不改初衷。哪怕隔著血海深仇,哪怕站在利益的相反麵。
否則不配言愛。
周承闌見阿蠻遲遲未回答,以為自己的話傷了她,略慌張地偷偷拿眼角餘光瞄她。他清了清嗓子,正想著開口安慰兩句,阿蠻平淡的話音就入了耳。
“公子方才有一句話,說得很是有理。”
“什麼話?”周承闌趁機扭過頭,正麵看著她。
“情之一字,並非人活於世的全部。”阿蠻感覺到他的目光,隻是輕輕一抬下巴,望著河麵。
更為遼闊的是阿姊口中的水墨山河、大漠孤煙,為一個人自拘一隅,眼裡隻剩對方的歡喜與憂愁,不是她阿蠻想要的。
她隻想找到阿姊,和她共赴滄海。
“我的意思是說,有情之人,也不能罔顧道義。人生在世如能有心愛之人相伴,雖然不是全部,至少也是大半了。公子,”周承闌話語微滯,有些猶疑,“其實在豐樂樓外我就想問,你是不是女......”
“阿蠻,看河中!”吉元的聲音透過遮擋的烏蓬,從船的另一邊傳來。
阿蠻上前一步走到船邊,扭頭遙望船前進的方向。
周承闌收回要說的話,跟在她身後,也往河中央看去。
洋洋灑灑的河燈,被蕩漾的水漪推動著緩緩飄搖。統一的方燈製式,四方覆著薄薄的紗,紗上朦朧似乎有字。裡頭一盞燭火,透過紗看像團霧包圍的光,僅能照亮極小一片水麵。但數以千計,幽暗水麵上暖黃色的光芒,給船上的人無言的暖意。
船穿梭在河燈之中,周承闌伸手撈起一隻靠近的燈。粗粗的筆墨寫著“此中意無人會”。
“是燈謎。”他好奇地把玩著河燈。
“還有人們的祈盼之語。”阿蠻看著點點滴滴的光球。
“我從未見過河燈。我家中...家中規矩森嚴,不許放河燈。原來話本裡說的上元節萬民放河燈祈福,是這等場麵。”周承闌小心翼翼將燈重新放回水中,撥著水將它輕輕推離行船。
“公子,這些燈上有字謎,何不也猜一個?”他淺笑著喚阿蠻。
阿蠻仍是不動,目光掃視數不儘的燈。
她忽然看中不遠處的一盞,蹲下身子努力伸手去夠,指尖恰恰剛觸碰到燈的邊沿。
船身一陣左右搖晃,她重心不穩,向水麵傾倒。
未能沾到水,早被周承闌一把從後麵拉住。他情急之下使的力太大,阿蠻被他拽倒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