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裡?”站在一旁的周承闌開口,如豐樂樓中一般含糊孱弱的嗓音,從太師府出來就重又覆上了人皮麵具。“前方五裡是落櫻巷,那裡僻靜,隻有武忠侯府。你們可是趙府上的人?”
阿蠻饒有興味地把目光轉到周承闌身上,說道:“公子對京城分布熟悉得緊。不錯,我們都是趙侯爺府上的下人。侯爺和女眷出門,我和阿兄偷溜出來觀燈。時辰不早,煩請兩位公子順道送我們至巷口附近。”
周承闌嘴角隱隱含了一絲笑意,不急不緩地說:“順道?我們與二位可不順道。”
他一挑眉,故意抬頭看看夜空:“天色已是如此晚,我的侍衛撐船不易。我們也不想繞路,還是靠邊請二位快快下船吧。”
“哎,”阿蠻提高了音量,兩手拉住戎軒要撐的竿,略焦急地打量四周,明眸微轉,看到臭著臉的吉元。
她拉過吉元的胳膊,朝周承闌笑著央告:“公子的侍衛撐船不易,我阿兄一同幫忙撐船。左右你們也是要走這段路,隻在前麵小小兜個圈就好。公子你看,今晚上元夜,城中人海茫茫,我們還能相逢兩度。上天賜緣不易,我等凡人怎能不惜緣?”
靨若桃花,眉眼彎彎。河上有風,將她頭巾的飄帶撥到身前,無形無蹤間,撩撥得春水起了漣漪。
周承闌一瞬間晃神。
戎軒掙脫阿蠻奪過竹竿,烏篷船不穩,左右危危地搖晃了起來。
周承闌一下子回了神,躲過阿蠻的注視,咳了咳道:“既是如此,就讓他們二人一同撐船,繞點路送你們回去便是。”
話未及說完就轉身進了艙內。
戎軒在背後悶悶地看著主子。
怎麼有點,像是落荒而逃的意思......
“多謝公子!”阿蠻在他身後樂滋滋的,跟著進了船艙,破落的烏蓬軟綿綿耷拉下來,遮住了視線。
艙外兩人默默看對方一眼,吉元麵無表情地撿起另一根竹竿,到一邊撐起來。戎軒暗歎口氣,也揮起手中竹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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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艙內,容量狹小,僅容兩人對坐。
周承闌看了看腳邊的一小摞書,有些還是竹簡。他好奇問道:“方才在豐樂樓一遇,未見公子攜書。我觀這些書似是年代已久,公子是何處張羅了來?”
阿蠻隨意一瞥,不著痕跡回道:“在下喜收集古書,方才在街中遊玩恰巧見有人販賣,故買了些來。”
“哦?”周承闌像是很感興趣的樣子,“可這些竹簡不像是尋常之物,用的是鋼竹而非毛竹,且整束得如此工整,絕非古時平民之家所用。市井之中,竟能有如此古物?”
阿蠻麵上未起一絲波瀾,理了理衣袍,反問道:“那公子身旁錦盒中又是何物?豐樂樓中也未見公子攜帶,看著也不似尋常之物。”
周承闌被問住了,沉默不語。
錦盒中是楊佐贈的字。
阿蠻輕笑:“我與公子,看似一著錦衣,一著玄衣,卻都是夜行之人。來路不同,各有去處,何必刨根究底?”
她垂眼,不去與他的視線相對。
周承闌不再追問,二人靜坐舟中。從艙內往外看去,月高懸中天,星子稀疏,偶有飛鳥撲閃遮住了月光。
他忽然開口問道:“那時豐樂樓中,你冒著得罪韓禕偉的風險救了那個孩子,可為什麼沒有救他到底,替他還了欠酒樓的債呢?”
船悠悠轉個彎,她的臉出現在月光下。他在暗,她在明。
“這不是在救他,”阿蠻看著遠處的月,“人苦於世,唯靠自救。旁人或許渡得了他一時,卻無法成為彼岸。我從韓禕偉手中救他,是想使他明白,一味軟弱之人,會被一欺再欺。然他有纏綿病榻的兄長,有高額的外債,是他的命。是自怨自艾還是溯洄而上,是他該做的選擇。”
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生來立於懸崖之上,搖擺掙紮,就連活著都比旁人難上許多。
可誰人不曾曆苦難?
那輪孤月靜靜在空中。溫和不刺眼的光,洋洋灑了一整個河麵。水紋的每一個褶皺中都蘊著清輝。
這樣的月夜,兒時的深宮,她向來是在淚眼朦朧中看。阿姊的脊背總挺直在身前擋住貴妃的打罵、父皇的冷眼,還有聽阿姊在床幃中壓低聲音講心上人時,抬眼也是這樣一輪月。
她被護得太久,所以無法承受煢煢獨立的痛。
若是她早點成長得足夠強大,是不是阿姊就不會經受後來這些?
世人皆如溺水之人,身處沒有彼岸的河流。手腳並用,拚了命掙紮,一刻也不能鬆懈,才可苟活。靠他人,靠命運,最終隻會沉入河底,杳無聲息。
“公子看著年紀不大,心思卻這般透徹。”周承闌看她的目光變了變。她側臉看河麵上躍動的光,他看著她,波光粼粼反射在她半張臉上,並不濃豔的五官有清麗蘊藉的美,仿若河中洛神。
隻是,她看上去有些難過。
“不過,”周承闌打破憂淒的氛圍,阿蠻斂了目光,偏過臉正對上他明亮的眸子,“外麵公子的那位兄長,骨骼清俊分明,不像是梁夏人,他可是有外族血統?”
阿蠻移開目光,回道:“正是。我與阿兄並非親生兄弟,阿兄的父親是高淵人,母親是梁夏人。他母親本居於兩國邊界之地,高淵攻破城池短暫占領了幾個月,後來又被梁夏收回,他父親是高淵一位將領,高淵占城時在城中遇上他母親,娶了她。”
這段話勾起了周承闌的好奇,他有意了解兩國邊境的情況。“那你這阿兄如今卻怎麼在梁夏的京城之中?又如何成了趙侯爺府上的家奴?”
阿蠻俯身托著腮,胳膊支在腿上,靜靜回道:“梁夏血脈在高淵向來被視作下等。高淵人將異瞳奉為身份的象征,我阿兄雖是長相甚似高淵族,但眸子漆黑,和梁夏人一樣,因而在家中很不受待見。再加上他母親是梁夏人,他與母親就經常受人欺淩。後來他母親去世,他從府中逃了出來,輾轉到了梁夏,做了趙侯的家奴。”
“就因為外貌之彆,至親骨肉就要互相傾軋至此嗎?這樣的家不待也罷,還是到梁夏來好。”周承闌頗有些忿悶不平。
阿蠻看著他憤恨的臉色,撲哧一笑,問道:“公子以為,阿兄在梁夏就不會受人歧視了嗎?高淵以異瞳為傲,梁夏卻以之為妖。梁夏中人看阿兄的眼色不比高淵好多少,隻不過是少了家人的欺辱。”
周承闌沒想到這一層,他靜默許久,起身走到船身後艄上,流霜月色落在玄衣之上,纖塵不染。
他再開口已更加沉穩:“公子說得不錯。兩國敵對,都看不慣他國人的容貌衣著,無形中釀成許多悲劇。國界之分,種族之彆,其實俱不過是排外尊己的假托。
異瞳又如何?烏眸又如何?是人們心中的觀念在作祟而已。君子和而不同,這江山若是能成大同模樣,則美美可與共焉。”
阿蠻樂得讓自己坐得更寬敞,調整著自己的坐姿,聽他有感而發,漫不經心隨口回複道:“若是沒有這些人為的區分,無以標榜,那身處高位之人又怎麼能凸顯自己的高位?梁夏與高淵爭鋒日久,都以為己國勝於他國,若是沒有這些歧視,何以彰顯自己的優越呢?”
周承闌一下子轉過身來,口氣熱切:“為何非要優越感?人與人、國與國,平等以待不好嗎?”
阿蠻輕笑,語氣中含了些不屑:“天下熙熙以來,攘攘以往,爭名奪利,憑的就是世間尊卑以分,貴賤不等。沒有落差,就沒有動力,沒有精明和算計,則一切就失去了存在的依仗。公子口中的大同,宛如天方夜譚,隻是書堂學子的一份妄想。”
周承闌有些不服氣,滿肚子話想要說,想了想卻並未開口反駁。他乾脆地甩了衣袖,說:“公子且等著看便是,這天下,會成為那番模樣。”
“好,我且等著。”阿蠻含笑順著他的話。
他又回想起吉元的身世,輕歎:“你那阿兄卻成了無辜的犧牲品,他父親將他母子倆當作俘虜一般,名為家人卻受其辱,在兩國之間顛沛流離,身不由己。”
阿蠻這一次沒有跟著他歎惋,臉上的表情依舊平和:“公子怎知,他的父親對他母親不曾有真心?他父親身居高位,偏要娶他母親為側室,為此受了十杖宮杖,在高淵皇宮前整整跪了兩天,才終於如願以償。”
她的話不假。吉元的父親是高淵皇帝一母同胞的親弟,深受高淵皇帝倚重。當年他帶領高淵三萬軍隊攻下梁夏邊境五城,本是大功一件,他卻隻要娶吉元的母親作獎賞,此外彆無所求。
高淵皇帝震怒,堅決不允,吉元父親苦苦哀求,又受了宮杖,高淵皇帝沒法,才勉強同意。
周承闌聞言,訝異地問:“這麼聽來,他父親應該是深愛他母親,可又怎麼會縱容身邊人這般傷害他們?”
“當初深愛是真,後來不愛了也是真。真心瞬息萬變,世間海誓山盟的甚多,然山海蒼茫,言過不留心。他母親錯就錯在,太相信那個人,太相信情感與真心。”阿蠻口氣平淡,聽不出喜怒,彷佛在說一件極易發生的平常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