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話語雖輕,但重重壓在周承闌心上,他微蹙的眉緩緩鬆開,周身殺伐運籌的氣場化為一縷淡淡的憂傷。戎軒忽然又有了熟悉的感覺,站在麵前的主子不過是個17歲的少年,一朝為帝,為天下謀,孤單而彷徨。
“老師已入古稀之年,早退朝堂多時。家母所托,讓老師受累了。”
年少的皇帝對著太師長揖到地。
戎軒慌忙跟著行禮。
他是個粗人,自小跟著周承闌。周承闌小時候最是頑皮,私底下不喜規矩,常和他兄弟相稱,但麵對外人禮節甚是嚴謹,言談舉止從未失過禮。
他不明白為何皇帝像尋常百姓一樣稱呼先太後為“家母”。
就像他不明白為何起身後的周承闌看向楊佐的目光裡,多了一絲溫情。
不過接下來二人的談話他可明白得很。
“老師,既然我們有如此一支人馬在手中,那辦事方便多了。朝中諸臣心意未知,還是少動用他們為好。假扮賊人行刺這件事,還要拜托老師在人手中尋幾個可靠的來辦。”
“老臣受娘娘和陛下所托,自當肝腦塗地。”楊佐躬身領命。
“他們隻需扮作刺客行刺即可,至於宮中的安排,就交給戎軒去辦。”
“遵命。”戎軒領命。
事務分配已定,三人重新坐下品茶。楊佐喚來家奴開了門,外麵月朗星稀,一葉不著的樹枝在夜幕下黑洞洞如同墨潑的畫,沉沉托舉一輪圓月。一陣清風穿堂而過,風裡竟嗅到些淡淡的花香。早春的空氣裡,已有了萬物生長的訊號。
“老師這幅堂匾,可是這幾日新寫的?老師的字越發雄厚了。”少帝緊繃的神經舒緩,笑吟吟的眉眼,仿若人間一個普普通通的俊雅少年。
楊佐輕撫座椅手把上的花紋,似有所感:“從前偏愛行草,狂放不羈,一如少年意氣,不為所拘。那時候總是練不好漢隸,總是覺得方正古板,拘束頗多。如今上了年紀,倒對隸書頗為心得,愛那蠶頭燕尾,暗含生命,譬如自在之境,隨心所欲不逾矩。看來這琢磨之境,到如今才琢磨得一二。”
“哦?老師何不賜字給學生,讓我回去也裝裱在明政殿上。”說罷,周承闌示意府上家奴拿來筆墨。
細薄光潤的澄心堂紙,大大方方鋪展在內室木案上,鬆油墨乃是自製,半掩的窗外掉落幾點星子在硯中。楊佐執筆,不假思索,手腕一提一落間,筆力生風,潔白的宣紙上迸現“切磋”二字。
瞻彼淇奧,綠竹漪漪。有匪君子,如切如蹉,如琢如磨。
楊佐與周承闌相視一笑,茶香早已溢了滿室。紅茶暖身,如沐春風,又有茶之清冷,恬淡得宜。君子之交便當如是。
在一旁研磨的戎軒出言提醒道:“陛下,已是戌時四刻。我們出宮許久,該回去了。”
周承闌接過楊佐手中的筆,將窗子掩好,看向楊佐的目光溫柔:“春寒料峭,天氣還未和暖,老師多添衣。春夜暗香浮動,閒庭信步,最是怡情。老師莫貪燈下詩書,苦費精神。”
楊佐送二人出府的時候,城外郊野正打著鐵花,喧沸的人聲從遠處傳來恍如隔了一個春夢。滾燙的鐵水拋灑向空中,散作暗夜中滿天的火樹銀花。
戎軒看向前方坐在馬上的周承闌,一刹那的火光映在他的臉上,眼眸晶瑩。
他的眼中有萬家燈火。
有那個他想親手創建的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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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內,通惠河邊。
遠處錦繡通明為背景,周圍儘是靜悄悄的屋舍。
偶有野貓叫聲,襯得夜幕更為空寂。
馬蹄聲由遠及近,有人呼喝之聲,二馬停在了河邊。
不遠處有一葉孤零零破落的船。
烏蓬垂了半邊。
周承闌無語地看著那葉像是廢棄已久的船。
“這就是你說的悄無聲息回宮的妙計?”他冷冷地問身後的人。
戎軒扯下黑色鬥篷的帽子,心虛地乾笑道:“坐此船沿內河可通大內護城河,有一條少有人知的水路,直通到福央宮後宮牆之下。”
周承闌耐心地一字一字質問他:“那戎大總管,為什麼我們不從皇宮小門悄悄混進去,非要走這令人匪夷所思的路線呢?”
戎軒委屈道:“陛下,這可就得怪您了。不是您節前叮囑大內禁軍和京城巡檢司加緊上元巡防嗎?這可好,大內各城門,他們那叫一個嚴防死守。不走水路,除非您亮了天子身份。”
周承闌瞪了他一眼,指著那船道:“那你也找個體麵點的,這破船能安全劃到宮牆之下嗎?”
戎軒趕緊拍著胸脯保證道:“陛下放心。這船看上去破,那是我怕惹人耳目,故意搞成這樣,內裡卻是嶄新的。保證陛下回宮安全無虞。”
周承闌滿是懷疑的上下打量那船,沒奈何,隻得隨著那不靠譜的大總管下了馬。
戎軒笑嘻嘻地湊近,接過周承闌手裡的韁繩。他扔了韁繩,輕輕拍了拍兩匹馬的後腿,看著它們向前方小跑去。
“你就把這兩匹馬這麼放了?”周承闌震驚地問,“跑到街上不會衝撞人群嗎?”
戎軒信心十足地回道:“您放心,這馬是我親手訓練出來的,頗有靈性,自會尋合心意的主人。可惜我們回宮,沒法帶它們回去。”
還沒等兩馬消失在視野中,巷口就來了一隊巡防營官兵。打頭的人遠遠看見兩匹奔跑的馬和兩個渾身上下穿著黑的人,厲聲喝問道:“是誰在那裡?”
“完了完了,”戎軒小聲念叨,“沒想到他們連這沒人的地方都巡視。要是被拿問,咱倆的身份都得暴露,朝中那些家夥又要說許多廢話。”
“那還不快走!”周承闌一把拉住他,大步朝停在河邊的破船跑去。
“站住!”身後的一隊人都跑了起來。
“快快快!”戎軒跑得比周承闌快,反而扯著他往前。兩人奔到岸邊,急急忙忙收了錨。周承闌一步跨上船,戎軒在一旁使勁撐一竿駛離了岸邊。
周承闌也拿起竹竿,幫著撐船。
沒幾下,輕舟順流而過。再回頭看那隊官兵,隻看得見岸邊點點燭燈。
“呼,”戎軒長舒一口氣,丟了竿坐倒在船邊,“沒想到居然有一天被巡防營這些小子追拿,回去說給他們準沒人信。”
周承闌拿起在河中的竿,重重打了下他的後背,罵道:“都是你這不靠譜的家夥惹的,還讓我給你撐船,回去必要好好治你一罪。”
戎軒順勢躺倒,不管不顧地死乞白賴道:“說到底還是怪您,非讓他們守得這麼嚴,還非在這時節出門,這不逼著我闖關嘛!”
周承闌舉起竹竿,作勢要打。戎軒連忙爬起來,笑嘻嘻的接過竹竿:“我撐船還不行嗎,這外頭風大,您就坐那蓬裡歇著吧。”
周承闌白了他一眼,走到垂著的烏蓬前用力一扯。
隻見白光一閃,快如閃電。他來不及看清是何物,條件反射地斜斜一躲。
站定後才看清,麵前一個孔武有力的男子,身高與周承闌堪堪一般,麵色卻和戎軒一樣棕黑,眼眶深陷,鼻梁高挺,顴骨微微有些高,不似梁夏人模樣。
戎軒被嚇了一跳,顯然沒想到船上有人,趕緊擋在周承闌身前,高聲問:“閣下何人?怎會在此船上?”
男子冷冷掃一眼,手腕微收,長劍對著二人。
戎軒見他不答話,氣衝衝地道:“此是我的船,閣下無故出現在船上,還拿劍指著我們,莫非想劫船不成?”
麵前男子仍是不答。眼看氣氛僵持,烏蓬被扯起,船內出來一個清俊脫俗的男子,素衣烏發,輕盈的身姿如淩煙波。他走到身前男子旁邊,低低喚聲“阿兄”,按下他的劍。
這兩人,正是吉元和阿蠻。
他們走到河邊,在阿蠻央求之下坐上了這艘船,本以為早被人廢棄不用。倆人坐在船中,流水汩汩,船隨水動,漸漸去了雜念,暫時躲過心中至深的傷痛。
突然岸邊馬蹄聲至,兩人不想被人發現,就待在船上沒出聲。
本以為岸上人很快會離開,沒想到外麵人聲一下子多了起來,有官兵呼喝喊打之聲。吉元剛想悄悄出去看個究竟,就感到船身猛地一沉,有人跳上了船,又飛快駛離岸邊。
他們未摸清楚情況,不敢妄動。直到周承闌來扯烏蓬,眼看人要進來,吉元拔出劍擋在了阿蠻身前。
當下阿蠻抱拳向周承闌打招呼:“我們行路至此,見此船廢棄岸邊,以為無主,故上來靜坐觀水。不知二位是這船的主人,唐突至此,還望見諒。”
戎軒一聽這話,偷瞄了眼周承闌,清清嗓子搶先大聲道:“這船一看就是有主的!你們不經允許上了船,還暗諷我的船破,簡直無禮!我且不與你們多言,到了前麵靠岸,你們速速下船。”
“這......”阿蠻望向吉元,後者冷哼一聲,手腕微動,眼前一花,劍已入鞘。
阿蠻扯扯黑著臉的吉元,將他拽到了身後,對周承闌二人笑道:“二位公子,你看咱們如此相遇,也算是有緣。我和阿兄晚歸也是不便,不如捎我們一程,再往前五裡我們就下船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