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承闌端起案上的茶盞,抿了幾口,紅茶微苦,周身一下子暖和起來。他看著左首的楊佐,問道:“老師年前密令戎軒傳口信於我,說有要事相商,讓我想辦法出宮。不知是什麼事?”
楊佐微微一笑,並沒急著回答,卻扯起彆的話:“陛下即將大婚,自去歲逆黨叛亂兵變以來,國敝民凋之象未完全複原,而陛下大婚乃一年多來第一件普天同慶之事。不知陛下與禮部商議,打算如何操辦?”
周承闌朗聲說道:“叛亂一案消耗梁夏國力許多,我登基未久,民心不穩,如今正是百廢待興的非常之時。百姓在戰亂中妻離子散,身為一國之君,我怎可卻為迎娶自己的妻子窮儘奢靡?我早已和禮部說明,國婚以儉為先,把不必要的繁文縟節都免了。”
楊佐摸摸下巴上的短須,依舊笑眯眯的:“陛下如此想,有人卻不這麼想。天子大婚,陛下娶,趙家嫁,陛下以儉為先,怎都不問問皇後娘家的意見呢?”
周承闌皺皺眉頭道:“趙堅那老狐狸,這次倒是聽話的很,一切皆遵照禮部的意思辦。修繕皇後寢宮慈坤宮之時,趙家也並未插手戶部,一任從儉。”
楊佐嗬嗬長笑,下巴的胡須搖來晃去。“趙老太太年事已高,喜好繁奢,趙侯爺又最好麵子。趙家已是第三代嫡女為帝後,榮寵至極。怎麼這樣的大喜事,趙侯爺倒不著急鋪大排場了呢?”
周承闌看他顯然有話沒說出的樣子,欠了欠身說:“學生不得其解,想必老師今日叫我來也是為此。還望老師明言。”
楊佐得意洋洋,一副頑童模樣。“魚與熊掌,自然舍魚而取熊掌。嫁女之事再鋪陳,終究是麵子上好看。趙侯爺又怎肯多言,為此惹人注目,傷了裡子底下的秘密動作呢?”
他停下來,見周承闌不著急往下追問,就也不說了,倒慢悠悠喝起茶來,咂著嘴念著“好茶”。
旁邊的戎軒是個粗莽漢子,看這兩人沉默不語,他忍不住了。
“哎呀太師,您倒是往下說說,這趙家到底有什麼秘密動作?話撂出來一半,您老倒好,品起那不相乾的茶了!”
楊佐這才不緊不慢,往下說道:“陛下迎娶趙皇後,對趙家來說,可算是一個契機。陛下自登基以來,裁撤冗官,任用新人,官員調動頻繁。趙家這棵大樹,蔭蔽朝堂,和底下的枝枝節節失了許久的聯係。如今趙家嫡女大婚,各地指望攀上趙家這棵大樹的官不少,他們豈有不表示心意的道理?”
“老師是說,各地不少官員,以拜賀趙家嫁女為名,暗中向趙府送去重禮?”
戎軒在一旁插話道:“向來京官都是地方官員巴結的對象,畢竟朝堂之上,日日麵見天顏,能在皇帝耳邊說得上話。趙家久居京城,又位高權重,想來會有不少地方官員私相送禮。”
“陛下和戎大人怕是不太清楚這些禮的重量,”楊佐摸著茶盞搖搖頭,“老臣暗中派人盯著趙府多日,單是上元這幾日的禮單流水,就夠得上小半年的梁夏稅收。”
“天皇菩薩,”戎軒震驚地咽了咽口水,“這些官和趙堅都好大的膽子。這麼多金銀珠寶,一個趙府居然容納得下?那趙侯爺豈不是要睡在黃金上?彆說旁人,就是我在陛下身邊這麼多年,還從沒親眼見過這麼多的銀錢。”
周承闌冷冷地掃他一眼,他連忙捂住嘴,不敢再多說,尷尬地拿過茶盞喝茶。
周承闌搭在木案上的手輕輕敲擊著,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白玉般溫潤又孤冷。
他的聲音裡聽不出情緒,語調如常:“梁夏官員結黨之弊自開國就有,下巴結上,外迎合內,暗中賄賂之事不少,朝廷並非完全不知情。可這數額,我實在沒想到如此龐大。”
“是啊!”戎軒丟了手中茶盞,憤憤不平:“叛軍之亂持續數月,國庫費資甚多,國家的元氣還未恢複。身為朝廷命臣,此時不想著如何戰後重修、如何興百業安百姓,心思居然全用在結黨營私、收受賄賂上!趙家這棵老賊樹,我看遲早會吸光我梁夏所有養分!”
楊佐看熱鬨似的在一旁笑嗬嗬道:“沒想到戎大人如此憤恨,可算是我梁夏的大良臣啊!”
周承闌站起身,玄衣之下的身材修長,站在堂中飄逸挺拔。他微微揚頭,凝望“琢磨堂”三字,緩緩說道:“梁夏官員積弊甚多,重武輕文,權臣隻手遮天,苛捐如虎,兵役之下百姓苦不堪言。身在高位,這些我都看得清楚。奈何兵閥割據,軍權儘在世家之手,皇權勢弱。暗夜之中,朝政之病若要去,必如抽絲。”
“說得不錯,”楊佐終於不再是嘻嘻哈哈的模樣,正襟危坐道:“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朝政久病難醫,正待明君。天已降大任於陛下,陛下正宜堅忍心誌。有匪君子,如切如搓,如琢如磨。陛下已是君子,然琢磨之意不可止。”
兩代帝師,文儒大家。哪怕坐於破落廳堂之上,也同在禁宮金殿之上般氣度從容。周承闌幼時啟蒙,跟隨楊佐學習詩書策論十餘載,到如今登基為帝,楊佐為師為臣,風骨不變。對於他來說,周承闌隻是他此生最欣賞最愛的學生而已。
“陛下可知,”楊佐接著下去說道,神色凝重:“此等駭人聽聞之事,並非個例。朝中膽大包天之徒,也遠不止趙堅一人。陛下且看這個。”
他從袖中拿出一張紙,遞給周承闌。戎軒起身走過去湊近看,是一份畫押的口供,上麵血跡尤新。
楊佐說道:“這是贛州刺史的心腹幕僚的親口招供,上麵詳細記述了,自先帝朝以來,各地州府長官如何命人偽裝流寇劫走送往朝廷的稅收,借此私吞這些銀錢、如何勾結瞞報朝廷,將責任全推給一句“刁民暴虐”、如何將吞下的稅收用於京城打點,賄賂京官巨額禮金。陛下應當記得,先帝之時暴民之亂始終是先帝心頭大患,貪官上奏稱民眾難受教化、隻得以武力重賦壓之,朝堂之上竟無一人敢出來反駁。”
筆筆罪狀,一清二楚,罄竹難書,周承闌藏在袖中的手不自禁握緊成拳。
“我朝朝政之黑暗,竟至如此!黎民之難,山河之難啊!”戎軒對天長歎。
“既已知曉罪狀,陛下心中可有什麼打算?”楊佐在一旁問道。
周承闌沉默許久,薄薄的唇緊繃,眉頭微蹙,寬大的玄衣不易察覺地飄動。良久,他淡然開口道:“今日回宮之後,我會找時機在宮中製造一場騷亂,對外假稱遇刺,立即令城內禁軍搜尋全城。在趙家女入宮前,城內必絡繹不絕一直有送禮上京的人馬,隻需出其不意,必能有所收獲。到時候順藤摸瓜查到趙府,這次必定不會輕易放過他們。”
“陛下此舉,是與他們正麵較量。趙府自開國以來便是梁夏第一大家,根基深厚,其餘魏家和楚家皆勢力雄渾,老臣隻怕,此計到最後,未必能撼動他們。”
“老師方才也說了,我與權臣此仗,需堅忍心誌,徐徐圖之。我登基未久,而積弊成風,還沒摸清楚這些世家在朝中的勢力。這樣做一來可起到敲打震懾之作用,二來探探虛實,看看他們送來的錢財是否有招供的那麼多、被押捕後又當如何應對。”
“對啊,”戎軒一拍大腿,“我覺得陛下這個主意甚好。和他們玩那些虛的作什麼?咱們直接正麵剛!看這些狗官有什麼辦法!”
楊佐望著周承闌,兩人幽深的眸子對上,對視了幾秒。周承闌移開目光,臉上平靜如常。楊佐嘿嘿一笑,說道:“如此也好,即使成效不達預期,想必這些人也當收斂謹慎些。”
他端平胳膊深施一禮:“那老臣就提前恭賀陛下旗開得勝,一舉清掃奸佞。”
“老師不必多禮,”周承闌附身扶起太師,“還有一事,我苦思不解,還望老師解惑。”
“陛下請講。”
“老師是文壇大家,立身於朝任的也是文職,可如今刺探地方州府送賄一事、暗中抓捕贛州刺史幕僚一事,均非武人不能辦成,莫非老師在朝中有要好的武將?可薦於學生重用之。”
楊佐麵帶笑意,目光卻敏銳如刀,和煦地答道:“老臣幸蒙先帝愛護,得任兩代帝師。陛下七歲開蒙以來,老臣傳道授業於陛下已十年矣。老臣效忠陛下,不僅因為陛下是一國之君,是老臣此生最得意的學生,還因為陛下之母於老臣有恩。
娘娘信賴老臣,故去歲叛軍進城前將暗中培植多年的人馬交於老臣,就是希望有朝一日,陛下登基,老臣能助陛下一臂之力。”
周承闌的臉上終於有一絲波動,語氣中多了點急切:“你說先太後曾交給你人手?為何太後對我從未提起?”
“先太後是先朝國母,澤被天下。然對陛下來說,願意舍生相護的母親為何人,陛下心中自當有數。”
楊佐聲音不高,唇邊含著笑,平平淡淡說這一句,而望向周承闌的眼中卻交雜著數不清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