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使在大殿之上見到阿姊後為她傾倒,阿姊提起他的時候眼睛總是亮晶晶的,變成了阿蠻沒見過的樣子。
她們就常常避開皇宮中的人坐到河邊乘晚涼,阿姊說的關於長使的話越來越多。阿蠻很喜歡看那時候的阿姊,她的笑不再是溫和的,為了阿蠻,或是為了阿姊的母妃,而是熱烈和憧憬的,隻是為了她自己,和她愛上的那個男子。
儘管有的時候,阿蠻也會在心裡偷偷難過,阿姊不再是她一個人的。
她永遠不能忘記那年那個下著暴雨的夜,劃破天際的閃電比8年來任何一道都閃耀奪目。阿蠻抱著膝蓋蜷縮在床上,靜靜等待著,她知道阿姊會來,她害怕雷雨的夜,每每這時阿姊都會從宮裡趕來陪她。
阿姊果然來了,發絲濕漉漉地緊貼在額間,一個人打著一把傘來的,沒有侍女跟從。阿姊進了房,不能抑製地激動,阿蠻沒有見過那麼失態的阿姊。
阿姊告訴她,長使得到了高淵失傳很久的一卷醫術密卷,當中有能讓人服下後假死的藥丸。
長使說,帶她回梁夏和親,見過梁夏皇帝之後,在成婚之前設計讓她假死,偽裝成自然死亡的樣子,這樣一來梁夏皇帝就不會起疑心,高淵也不會受她牽連。
待到把她救活之後,長使會上奏辭官,帶著她歸隱山林,周遊天下。
“阿蠻,你可知,他說要以山水為聘,娶我。”阿姊的臉上泛起淡淡的紅暈,比天邊的虹還要嬌豔。
她們從來沒有那麼興奮過,嘰嘰喳喳低聲在床簾中商議著,幻想著即將能遊覽的大好河山。阿姊在高高的宮牆中生活了十七年,溫柔嫻雅,細致和順,可她很快要變成平民,阿蠻打心眼裡為她開心。
阿姊跟著和親的隊伍走了之後,阿蠻才感到剜心割肉般的痛苦。原來貴妃的刁難、父皇的冷漠、其他皇兄皇姊的欺淩是如此難熬,從前阿姊在,她總覺得日子再苦,總是甜的。
她隻聽到回來複命的使臣說梁夏皇帝對阿姊一見鐘情,驚為天人,當場封為麗妃,阿姊寵冠後宮,佳麗三千無可比擬。
她不知道阿姊為什麼沒有假死,沒有去看憧憬的山水,高淵的使臣說阿姊在那裡享著至高的尊容,是梁夏國最貴重的女子。她便覺得阿姊是幸福的,天下的人裡,隻有阿姊配當最貴重的女子。
卻原來……
“阿姊”,她喃喃說道,“她是高淵的細作,父皇逼她做高淵的細作。梁夏皇帝的死是因為阿姊給他下了忘憂霜之毒……”
“阿姊在梁夏宮中過得不好,趙皇後一定視她是眼中釘,趙家權勢滔天,阿姊也許比在高淵宮中更苦……”
“阿姊還為何太醫和夜行司求情,希望能保住這些人的命。她自己都已是自身難保了……”
“阿姊是為了我們,為了我和你,才答應父皇做的細作。她答應幫父皇攪亂梁夏政局,以此來換我們的庶民身份。她想讓我替她去看那些沒見過的山河,她想讓我們自由……”
“吉元,她是為了我們……”她看不清周圍的一切,眼裡蒙了霧,她失了方向,變回了兒時那個無助孤單的洛陽桑珍郡主,可這次不再有人拉住她,擁她入懷。
吉元看著她,心中一陣陣揪緊,痛意排山倒海,壓得他喘不過氣。
垂在身旁的手一點點攥緊,他不知如何宣泄,一拳打在木床上。“陛下他和我說,隻要我在夜行司做那些見不得光的事,他就會讓容姊和你遠離這些紛爭。我自以為執掌夜行司,高淵在梁夏的一切動作都能在我的監視之下,可我從來不知道容姊的任務。陛下他……他騙了我們所有人。”
“對他而言,我們都隻是棋子而已,情感不過是他製約我們的籌碼。”阿蠻癡癡地凝望信箋上的字,平和雋秀,是記憶中阿姊的模樣。
她好懷念那夜暴雨中和她一起躺在紅簾之後的阿姊,手舞足蹈地暢想著世間萬千,第一次她覺得阿姊也不過是個十七歲的少女。
她的心一點點冷卻,收起目光,決然抹去麵龐的淚水,將那封信小心翼翼地疊好收到衣袖籠中,她依然是那個冷靜果斷的阿蠻。
“我一定要找到阿姊,我要讓阿姊親口告訴我,這些年她在梁夏到底經曆了什麼。我要問清楚為何當年她沒有假死,父皇用什麼手段將她留在了梁夏皇宮這個籠中。”她的聲音不大,其中的決絕足以撼人心魄。
“對,”吉元眼神堅定,仿佛回到15歲時那個武藝超群、傲視江湖的少年,“陛下、梁夏皇帝、趙皇後、當年的梁夏長使,我要一一地去查,凡是造成容姊悲劇的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決心一下,阿蠻的頭腦前所未有地清晰,審視著周圍,腦中飛速分析著。
她把自己的想法和吉元討論道:“看來這家藥鋪的上一任主人、當年犯了事被抄沒斬首的太醫,就是信中提到的何太醫,他最終還是被趙皇後處死了。那這間密室,一定和高淵在梁夏秘密進行的謀劃有關。這些醫書和藥草,也許就是何太醫研製毒藥的工具。”
吉元點點頭,接著說:“我們且不論容姊逃出城後又折返回城的原因為何,總之她是看到了一柄佩劍,認出了劍的主人,她有不得已的原因必須回來找他。她在荀玉公藥鋪找到了這個人,這人重傷在身,無法挪動,她隻好留下來照顧他。而這個藥鋪恰好是當年何太醫所設的據點,容姊自然會對這裡很熟悉。”
“不錯,那麼戰亂之中,她一定會帶著傷重的人下到密室來避難。她一定來過這裡!”阿蠻想到了什麼,她拿起床邊的衣物碎料,到燈下眯著眼慢慢地看。
顯然是一男一女的衣物,都是上好的綢緞,金絲銀線,針法靈活得出神入化,隻有大內尚衣局的首席繡娘才有這樣的功力,穿著之人必定在宮中有著極高的地位。
“從顏色花紋看,隻有皇族才有權穿著此等衣物。”阿蠻肯定地說。
吉元皺眉道:“大內之中,皇族男子除了陛下便是皇子和親王,從未聽說容姊和哪位王爺走得近,怎麼會有人讓她甘願放棄逃走回來照顧呢?”
“是皇子,”阿蠻翻找出一塊血漬少些的碎料,“這種青翠的色樣隻有少年之人才會用。梁夏先帝年近半百,親王之中也沒有年少的,隻有皇子說得通。”
吉元眼睛一亮:“對啊,皇子!阿蠻你忘了?容姊是誕下一個皇子的,隻不過梁夏先帝忌諱皇子生母和皇子關係太近,怕妃嬪借此參與前朝事,因此皇子一出生就交給廣明苑的嬤嬤照料,生母與其子極少能見麵。容姊的這個兒子,我們所知甚少,倒忽略了他。”
價值不菲的佩劍,一眼便能辨認主人的身份、唯有皇族能穿的衣物、年輕男子,能讓好不容易逃出沉淪戰火的京城的阿姊毅然回身的,隻有可能是她的親生兒子。
然而,時移事易,叛軍早已平反,京都炊煙又升,山河無恙。
阿姊,你卻在哪裡?
你和侄兒,可還安好?
一陣寒意攀上心頭,阿蠻忽然想起自己看到那封信前和吉元說的話,有人在這間密室施行了改顏術。
那時她發現這兩個人是在改顏時,還不知道他們是阿姊和她的兒子。
如今身份確認,那麼,阿姊最後在密室裡行改顏術,一定發生了什麼變故,使得他們連藥爐和沾著血的衣物都來不及收拾,匆匆離開了。
她想起吉元看到密卷中“改顏術”一節時說過的話,“以一人半身之血浸泡所用藥草,血液方乾未乾時用藥,方有改顏之效”。
吉元當時說,一個人抽去半身的血,哪裡還有得活?
哪裡還有得活……
恐懼細細密密地纏上來,她感到渾身血液霎時冷卻,不敢細想方才的推理。
床邊的衣物碎料竟如此之多,柳絮一樣鋪了滿床,金絲勾勒的瑞草祥雲紋樣滲著暗紅的血,觸目的疼。
阿蠻站不穩,跌坐到床上,她撥開床上的被,瘋了般摸索尋找,她在找線索,一點點能證明阿姊還在世的東西。
也許,她甚至希冀,被改顏的人是阿姊,死的是那個她和梁夏皇帝的兒子,而阿姊以另一番模樣活了下來,逃出硝煙彌漫的城,去了一個她見不到的地方,以另一個身份活著。
如此也好,就算一輩子再不能相聚,隻要能知曉你在某個角落靜覽山水,對月獨酌,想念阿蠻時就在枝頭高高掛一盞兔子燈。
可她的眼前浮現的阿姊,是那個被貴妃責罰擋在她身前的人,是那個笑嫣嫣對著她說“我是阿蠻的長姊啊”的人,是那個身著大紅朝服昂然立於大殿之上的皇長公主。
她一定不會選擇用親生兒子的命,換自己一命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