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吉元驚訝地張大了嘴巴,“這上麵記載的也太離奇了,而且用的方法詭異邪門,你看這改顏術,”
他指著其中一段,“說要以一人半身之血浸泡所用藥草,在血液快乾時用藥。一個人抽去半身的血,哪裡還有的活?這不是以命換臉的法子嘛!還有這個引藥,也不知是什麼,居然能控製容貌改變的方向。”
阿蠻看向旁邊擠擠挨挨的批注,突然發現當中夾雜著一些與彆處不同的文字,她讓吉元掌燈,拿著竹簡湊到燈下眯眼看,那些文字和之前在上麵床柱上看到的花紋極為相似,像是同出一脈。
“是高淵文”,阿蠻說道,“不過和床柱上的不同,這些高淵文是上古繁體高淵文。床柱上的我尚能認出,這竹簡上的壓根看不懂。”
“這麼說,這個密室和這些詭秘的醫書,這裡的一切都和高淵國有關?”吉元若有所思,“我之前已經隱隱有這個預感,床柱上的花紋很像本國的文字,但高淵文早就被棄用,除非像你和容姊那樣從小被訓練才能辨彆,就連我也不認得。”
“我和阿姊從小被當作高淵對付敵國的棋子培養,受過各種方麵的訓練,密文古字這方麵阿姊遠超於我。既然我能看出床柱上的文字,阿姊必也能看出。若是她來過這裡看過這些醫書,這些古高淵文她也許能看懂。”
“這間密室的機關設計精巧,為了遮蔽上下相通的石製機括,設計者特地造個石床,還用木層包裹住。花費如此大的力氣,可這裡卻隻有這些醫書。難道隻是為了保護這些書?”
“這個我目前也沒想通……”阿蠻閉眼沉思,回憶著他們下到密室之後的經過。幽暗的密室裡,燭火時明時晦,光斑跳躍在她的臉上。
她忽然睜眼,昏暗的燭光中眸子晶亮。她拿起桌上散落的藥草和書中畫著的細細比對,湊近聞了聞氣味,又到木床旁端起藥爐,用手蘸取少許黑糊放到燭燈下仔細看了看,靠近聞了聞。
吉元知道此時阿蠻腦中在飛速運轉思考,沒有出言打擾她,自己在一旁翻看著桌上的其他案卷。卷堆之下有本很厚重的書,是一本梁夏宮廷古醫書,他隨手翻了幾頁,就看到書頁中間鏤空,被鑿出方方正正的一小塊,嵌著一個玲瓏精巧的紫色檀木盒。
吉元打開木盒,裡麵隻有一封被疊好的信,他展開信件,字跡清婉遒勁,如同寫信之人一般不染纖塵。
吉元按捺住心中驚濤般的震驚,急匆匆掃了遍信的大致內容,拿著信的手青筋暴起,控製不住的顫抖。
“阿兄,你快來。”阿蠻蹲在木床邊喊他,不待吉元走到跟前就說:“我方才聞到藥爐裡的氣味覺得很熟悉,後來看到這書上果然有這味藥,”她揚了揚手中的竹簡,“魂修草,是高淵函穀山懸崖上特有的一味藥草,氣味獨特讓人聞之不忘,可修複一切皮膚肌理之傷損,是極為難得的瘡傷藥,在高淵向來是皇室才有,我從前接受藥理訓練時見過。”
她翻了翻竹簡,繼續說道:“竹簡記載的方子裡隻有改顏術用到這味藥草,我對比了桌上散落的其他藥草,形狀樣貌大多都能和方子中的對上。阿兄,我覺得最後在這件密室裡的人,就是在進行改顏。如此一來那些沾滿血的碎衣料也能解釋得通了,可是他們為什麼花這麼大代價改變容貌呢?可惜我們見不到那人的模樣,也許是個極醜的叫人看了要做一輩子噩夢的醜八怪。”她難得地唇角微揚,笑吟吟地看向沉默的吉元。
卻發現他根本沒有認真在聽,眼神空洞茫茫然看著黑漆漆的房間。阿蠻訝異地伸出一隻手在他麵前揮了揮,吉元惶然一驚,扭頭看向阿蠻,臉上的哀痛和無措無可遁形。
“阿兄,你怎麼了?”阿蠻吃了一驚。
吉元12歲進入高淵夜行司,這是高淵皇帝專門成立針對梁夏的特務機構,而吉元15歲便成為夜行司司長,被派到梁夏潛伏十餘年,名義上是江湖幫派飛鷹幫的幫主,實則替高淵國在梁夏從事秘密活動。十餘年無數的暗殺刺探,他早練就金剛般心腸,阿蠻還未曾見過他這樣失態。
“阿蠻,我以為這麼多年,隻有我在做危險的事情,隻有我在黑暗中見不得光。我未曾怨恨過,我情願犧牲我一人換你們平安喜樂,到最後卻是一個彌天大謊!我一直被蒙在鼓裡。”
他說不下去,眼中的血絲如絕望的藤蔓,拿著信的右手仿佛有千斤重,微微抬了抬終究是垂了下去。
阿蠻這才注意到他手中的信,她從他手中拿出來,信紙被吉元攥得有點皺。她一看竟然是阿姊的字,迫不及待地看下去:
“兒臣洛央婀容,再拜皇帝陛下,願陛下萬歲無虞。
兒臣自去國之時,臨行受命,陛下囑兒臣去梁夏而為高淵謀,以寵妃之身暗行夜行司之事,至今一十六年矣。兒臣以己身為棋子入局,供陛下差遣,艱難困苦不敢有辭。
幸不辱使命,何太醫所授忘憂霜兒臣已用三月有餘,梁夏皇帝纏綿病榻,勢不能痊愈,駕崩之日已在眼前。陛下苦心籌謀多年,功成之日已在望也。
趙氏皇後生性多疑且強勢,下毒之計用時綿長,皇後對兒臣與何太醫已有猜疑之跡。前日皇後借口何太醫觸犯上顏已將其入獄,對兒臣亦幾番逼問。兒臣賤命,擔此險任之時已有捐軀效國之備,然何太醫清平半世,救死扶傷,實乃一代醫宗,望陛下垂憐解救之。
近日聞西南河陽侯竟生反心,似有異動。趙皇後未敢上呈梁夏皇帝,大臣所上奏疏儘為其攔截,然兒臣冷眼觀之,河陽侯來之洶洶,梁夏山河安寧恐為不保。戰亂將起,京城兵防薄弱,夜行司在京者甚眾,陛下宜早下聖令,遷夜行司遠離京城暫避。
梁夏皇帝駕崩之日,陛下功成之時,望陛下勿忘十六年前臨行之約,以兒臣多年細作之身換桑珍、吉元平民之身。願陛下於皇室之中除名二人,準其為庶民,隱居山川湖海之間,再不為高淵宮中事所擾。兒臣所為之事乃高淵皇長女應有之責,此生無怨,惟願兒臣之弟妹終身享自由安樂。
兒臣婀容叩首再拜。”
阿蠻怔怔地看著那句“兒臣之弟妹”,眼淚似斷了線,洇濕了發黃的信箋。幽暗密室,蒙塵多年的真相昭然若揭。
17年前,梁夏派一隊使者出使高淵,名為求娶高淵皇室公主和親以結秦晉之好,實則是索要一名質子。梁夏國力雄厚,高淵皇帝隻得答允。
高淵大多數人都是紇族,生來碧瞳深目,梁夏向來視為異類避之不及。高淵帝後宮妃嬪眾多,隻有阿蠻的母妃是漢族,阿蠻也是宮中唯一黑發褐眸的皇女,為此從小受人欺淩吃了許多苦頭。
梁夏皇帝早知道這個情況,點名求娶阿蠻,那時她還是個8歲的孩童,尚不知情事為何物。
奈何梁夏帝說可先讓她入梁夏皇宮,待及笄之年再冊立為妃。阿蠻的母妃不忍,在高淵帝寢殿外跪了一夜,也無可挽回。
一個不得寵的妃,一個被視作異類的郡主,不過是他人手中的牽線木偶,毫無反抗的權利。
黎明初曉時,母妃在殿外淋了一夜的雨,搖搖欲墜,支撐不住快要倒地時,被趕來的阿姊扶住。阿姊令侍女將母妃扶回了宮,獨自進了大殿,跪求父皇許她代阿蠻和親。
阿姊的美貌哪怕藏在深宮,市井之中也素有盛名。那天阿姊盤了高高的發髻,穿了皇長女最華麗的國服,從後宮深苑走到前朝金殿之上,麵見了梁夏使者。
使者為阿姊的美震撼,同意上書梁夏皇帝懇求更換和親人選。
阿蠻聽說,那天的大殿之上,阿姊不卑不亢,麵向梁夏使者和高淵重臣侃侃而談,儘顯皇長女氣韻,就連一有機會就拿著他們開刀的貴妃也沒能挑出錯處。
這不是阿蠻認識的阿姊,阿姊總是言笑晏晏,對阿蠻有用不完的耐心,從來沒顯過疾厲之色。
可她又隱隱覺得,這正是她的阿姊。阿姊是阿蠻的長姊,永遠會護著她,替她解決一切難題。哪怕天塌下來,隻要她撲到阿姊的懷裡,她的天就一直在。
後來和親的人果然換成了阿姊。
她那時隻知道不久後阿姊要去到一個極遙遠的地方,那裡天地寬闊,市坊裡巷比高淵要富庶許多。
她總愛纏著阿姊,要她從那邊回來之後給她帶傳聞中各式各樣的果子,阿姊也笑著答應,還會拍著她的背細細叮囑她一個人在宮中照顧好自己。
再後來,阿姊愛上了梁夏的使者,這是她們在禦花園旁邊的河邊乘晚涼時阿姊悄悄告訴她的。
阿蠻不懂得什麼是愛,問阿姊,阿姊也說不清。
阿蠻隻知道阿姊愛上的那人是梁夏使者隊伍中的長使,時年二十有四,博覽文史,有一副好口才,在使者中卓然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