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後不久就是秋分。
如阿蠻所說,宮中派了五位教引嬤嬤、十數名禮教女官及六局女官來每日講教宮中禮法、皇後職權。
趙府前廳忠武堂上每日禮物奇珍流水般不斷,都是朝中官員送來的賀禮。
趙堅每日在堂上會客,風寒在身也來不及靜臥修養,慢慢地也竟自己好了。
趙老太太帶著趙夫人在後堂每日接待各家女眷。趙府是梁夏第一顯赫世家,嫡女封後這等大事,上門拜訪之人多如牛毛。
趙老太太年過花甲,卻能在與眾女眷交往中遊刃有餘,關係親疏、門第高低、恩寵盛敗、官位大小,老太太眼光淩厲,一張笑臉能擺出千百種不同意思的笑容來。
反倒是跟在她身後的趙夫人,始終臉有愁容,在老太太與人客套之時也總是木訥訥的,不似往常愛與人攀談,令不少女眷猜測紛紛。
不同於前廳內堂的熱鬨,趙暄和出嫁那日,趙夫人的住處月鋤院中難得的安寧。
許若璿稱病,謝絕了一切外客,一早起身為趙暄和梳妝籌備。
趙暄和走的時候快近午時,四個家奴從後門悄悄抬了喜轎出去,一同過去的隻有貼身侍女雙柳,嫁妝還是趙夫人偷偷塞的私房銀兩地契。
當日恭和親王來訪,合府忙亂,眼看著趙暄和出嫁的隻有趙夫人,和遠遠觀望沒被發現的阿蠻和吉元。
阿蠻看著趙暄和的轎子出了角門,趙夫人哭得淚人一般卻不敢出聲,淡淡說道:“我唯一沒料到的,是趙暄和與宇文辭情堅至此。”
“是啊”,吉元也遠望著喜轎,“趙府人也真是涼薄,趙暄和出嫁連府中一等女使外嫁都不如。即便如此,也不見她有悔恨的樣子。那個宇文辭也是,聽聞趙堅尋由頭將他打了四十大棍,逐出了軍營。可他的傷還未好全,就去城外鄉紳家尋了個差事,給那家人兒子當了武師。”
“趙暄和一走,我們這第一步算是踏穩了。你前日密信說有了阿姊去向的線索,到底如何?”
“是一位開藥鋪的老醫師,他說去歲逃難時在城外遇到過藍色瞳眸的女子,他所描述的身形麵容與容姊極為相似。
當時那女子攔下老醫師,問他背上佩劍來曆。老醫師告訴她是一位身負重傷公子,拿此佩劍到店裡換草藥。女子便問老人那公子在何處,老人就說公子傷重無法挪動,隻能留在藥鋪中養傷。老人一家出逃城外,那公子一人在店中。
後來那女子問了藥鋪所在位置,就回身返城了。我去到那家藥鋪,在店中沒發現什麼異常,隻是店鋪外牆還未來得及粉刷,戰亂汙糟痕跡猶在。我在門旁牆麵上發現了幾個字,儘管被火燒過,細細辨認尚可分辨。我暗中命幫內的拓印匠人將牆上字跡拓了下來。”
吉元從靴中拿出一張宣紙,阿蠻接過,紙上四字“傷者可入”清秀婉麗,不失遒勁。
“正是阿姊的字”,阿蠻輕輕摩挲紙上的墨,“我從小跟著阿姊習字,她的字我定不會認錯。”
阿蠻沉默一會,開口道:“過幾日元宵燈節,趙堅去魏府上宴飲,長公主府邀了趙府女眷賞燈聽戲,到時候我裝病推卻。阿兄,你有沒有辦法悄悄帶我出府,我們一同去那家藥鋪看看能不能再尋到什麼線索?”
“若是被趙府發現……”
“若是被趙府發現,我隻說想避開彆人獨自上街賞燈便了。趙堅查了我數月未尋到破綻,已對我無甚戒心,知道了最多令教引嬤嬤訓導我。阿兄,大婚在即,我已是未來的皇後,不再任人欺淩,他們不敢把我怎麼樣。”
“好”,吉元稍稍遲疑後答應,不知怎的,聽了阿蠻的幾句話,心中揪然一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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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佳節轉眼至,趙府連日忙著待客回禮,元宵的布置較往年簡樸了些,不過仍是處處燈彩高懸,金玉滿堂。
初春寒意料峭,府中卻四時花卉盆景滿目,京城各家高門望族送來無數暖閣中精栽細培出的花木,直讓人走在府中不知外界時節幾何。
阿蠻從昨日裝病,午時譴了嬤嬤女官回宮過節複命,身邊侍女也特準放回家。黃昏時趙爸和老太太、夫人的轎子出了府門,阿蠻一人在房中靜候。
後窗上三聲輕叩,阿蠻開了窗,吉元一躍進了房。待阿蠻換好吉元帶來的男人裝束,兩人到府內後門,飛鷹幫中接應的人早扮作到後廚送肉的隊伍在等候,兩人混進隊伍,就這麼神不知鬼不覺地出了府。
圓月高掛,燈市如晝,兩人一到街上就被熙攘的人群包圍。
禦街前的東西大街上,用錦繡彩旗堆疊搭建的山棚與街邊樓宇一般高,旁邊有草把紮縛而成的兩隻巨龍,蒙著青幕,草把上密密麻麻放置燈燭萬盞,望之蜿蜒如雙龍遊飛。
人聲鼎沸,金碧交輝,阿蠻不辨東西,拉著吉元跟著人流走動,周圍俱是她從未見過的景象。
禦街兩廊下表演歌舞百戲、奇術異能的人鱗鱗相切,擊丸的、蹴鞠的、踏索的、上竿的、說雜劇的、表演藥法傀儡的。
甚至還有當眾吞了一把鐵劍的,看上去不過十歲出頭的一個孩子,在鑼響聲中將一把三尺有餘的劍從口中塞入。
阿蠻不禁停下來拍手叫好,在那孩子拿著碗敲著鑼下台請賞錢的時候往碗裡爽快地扔了一兩碎銀。
回身打算去拉吉元的衣袖時,阿蠻才發現不知何時吉元已不在周圍。
她待要回頭找人,就聽到身後有人喊一聲“阿蠻”,吉元手中提著一盞三隻兔子抱團的兔子燈興衝衝擠過旁邊的人,把花燈塞到她手裡。
吉元對著她說了一番話,周圍嘈雜喧嚷,阿蠻一個字也未聽清,打著手語問他說了什麼。
“我說”,吉元湊近她耳邊,大聲喊道,“沒想到梁夏也有這樣的兔子燈,我還當隻有高淵才有。你7歲那年燈節,因你屬相是兔,非吵嚷著要容姊給我們做兔子燈,阿蠻你可還記得?”
記得,她當然記得。
7歲那年在皇宮,各宮妃嬪跟著皇帝去城樓觀燈,她和阿姊、吉元不得去,她哭鬨了一整天,被貴妃罰在廊下跪半天。
晚上吉元和阿姊溜來看她,阿姊偷偷拉她到房中,給她和吉元做了一盞兔子燈,三個並列的兔子頭用紅、綠、白三色的紙糊貼,數中間的兔婆最大,兔身裡還安放了一碗用茶油浸泡的白米,米中間插著燈芯草。
阿姊點燃燈芯草,三隻兔頭的燈影就印在他們三人臉上,阿蠻哭唧唧地親了阿姊一臉的口水。
後來貴妃回宮後,宮人告狀阿姊帶著她逃罰,阿姊就被罰抄了一夜經書,兔子燈也被貴妃丟進了火盆。
吉元沒有注意她盯著兔子燈發呆,又湊近她耳邊喊道:“阿蠻,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反正時辰還早,我帶你去和你說過的城中最有名的豐樂樓飽餐一頓如何?”
“阿兄”,阿蠻無奈地摸摸鬢角,才想起來自己現在是男子裝束,“咱們逃出來又不是為了賞燈遊玩的,還是先把正事辦了吧。”
“哎呀阿蠻,左右咱們要去的那藥鋪就在豐樂樓那條路上,而且這時候大家都在觀燈,豐樂樓的人肯定還沒那麼多。若是一會我們調查完藥鋪再去,必已經座無虛席,到時候不能一品美食,豈不是憾事?”說著不由分說拉了阿蠻擠進人群。
豐樂樓自前朝就是京城中有名的酒家,幾經戰火,開國後被一位富商買下,重新修建開張。
豐樂樓並非一座樓,而是五座三層高的樓閣,各樓之間飛橋欄檻明暗相通,在京中遙遙便能望見。
元宵之時,每一條瓦隴中會放置一盞蓮花型的燈籠,遠遠看上去珠簾繡額,燈燭晃耀,樓上樓下包間和大堂內歡聲笑語,侍者歌女無數。
包間早在年前就已全部預訂出去,兩人在大堂一個角落找個位置坐了下來。吉元招手喊聲“大伯”,上菜跑腿的小男孩應聲而來,也不問阿蠻,吉元先點上許多吃食:三脆羹、炒蟹、入爐細項蓮花鴨簽、酒炙肚胘、旋索粉……
“阿兄,我們是餓鬼重生嗎?”阿蠻震驚地看著滿桌的菜肴,大伯正想方設法騰地方將最後一道臭鱖魚擺上桌,“咱們兩人能吃下這麼多菜肴?”
“上次我見你就想說”,吉元鄭重地邊說邊往她碗裡夾菜,“阿蠻你現在太瘦了,原本一張小圓臉多討人喜歡,你看看現在,下巴尖的,都快成鴨蛋臉了,你就是要多吃點。哎對了,大伯,再給我們溫壺黃酒來,我和阿蠻重逢之後還沒有機會喝一杯。”
他寵溺地撫了撫阿蠻的頭。
上著菜的大伯偷偷斜眼看著這倆男子,被摸頭的那個好生俊俏,大伯忍不住的八卦之意在臉上藏都藏不住。
阿蠻啼笑皆非,隻好全力解決吉元夾在碗裡的食物。吉元瞥見大伯臉上憋著笑,佯怒道:“怎麼,我囑咐我阿弟多吃些,你這小孩在一旁偷樂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