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不知幾更時。
飛紅院的廂房內,一男子立於窗前,凝望著院內落雨。
聽到身後有人輕聲推門而入,他似是猛然回了神,並未轉身,搭在窗框上的手不自覺微微攥緊,低聲問道:“結果如何?”
“成了”,阿蠻隻答了短短兩字,放下手中的油傘,拿過搭在架上的手巾擦拭打濕的發髻。
那人猛地回身,像是聽到最不想聽到的話一般,向來波瀾不驚的眼中透著惱恨。“怎麼會?趙家居然能把此等大辱咽了下去…不談其他,萬一事情敗露,他們不可能全身而退。”
“我早說過”,阿蠻走到妝案上的銅鏡邊,“趙氏母子在意的,是有個人以趙家嫡女的身份成為當今的皇後,保住趙家在當朝的權位。至於那個人是誰,是真是假,對他們來說無關緊要。”
“可你終究不是趙家人,他們就不怕……”
“怕什麼。趙暄和是被嬌寵大的小姐,頭腦簡單,又傲慢驕矜,不是個好操控的棋子。而我,”鏡中人黛眉星目,一抬手,釵環落地,烏泱泱青絲散了滿肩。
她不易察覺地自嘲一笑,“在這世上舉目無親,隻有一個姨媽是趙堅的侍妾,我又將她看得比命還珍貴。對他們來說,這就是最好能拿捏我的辦法。”
“這一年多來,我在趙府寄人籬下。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我自然比趙喧和這個大小姐更能應對,給他們做棋子再合適不過。”
“何況將來入主中宮,我與趙家,互為依仗,唇亡齒寒。背叛他們對我並無好處,這點道理,他們自以為我懂。”
“可你和現在的梁夏皇帝……”男子打住了話頭,眸色暗了暗,還是說了下去。
“你知道,不論當年的事背後有什麼隱情,咱們的阿姊來梁夏和親,嫁入宮闈十數年,還給從前的梁夏皇帝生下過一個兒子。而你如今卻要嫁給她兒子的弟弟!”
他觀察著,聽了他的話,阿蠻臉上毫無波瀾。
男子自知勸阻不了她,攥緊的拳慢慢鬆開,臉上的憤怒轉為絕望。“阿蠻,我們分彆十數年,我不知你是用什麼方法,竟能讓自己看上去年輕了如此之多。但這世上沒有返老還童的辦法,你若是在宮中被發現身份,梁夏的人絕不會輕易放過你!”
“我知道”,阿蠻輕輕的回答。披散的青絲隨窗外的風雨微微飄動,失魂落魄地舞動著不知怎樣的心事。“我都知道。可我彆無選擇。”
男子走到她身前,扳過她的肩看她的眼睛。她的眸色是淺淺的棕,不細看根本看不出來,隻以為是一潭死水般的黑。
男子對她說:“阿蠻,彆走這條路。你信我,再給我點時間,我一定能把容姊找到。”
阿蠻像是沒聽到他的話,發呆般眼裡空洞,自顧自喃喃說著:“高淵宮中那些受人欺淩、暗無天日的日子,如果不是阿姊護著我,我從沒想過能熬過去。她走了,被送到梁夏和親。我等了她十六年,等來的卻是她失蹤的消息。”
男子無力地放開她,垂手看著她陷入回憶的側臉。
阿蠻仍在不斷地說著:“我在這世上的所有歡愉和喜樂,都是阿姊給的。她生死未卜,我便不惜一切代價。我費儘心思逃出高淵皇宮,一個人摸索著不遠萬裡到了梁夏,好不容易混入趙府。吉元阿兄,”
她的眼中恢複了神色,望向男子:“隻有你知道,這一年多我已試了所有的辦法,隻剩這條路了。皇宮是阿姊生活十五年的地方,那裡一定有她的線索,我必須去。”
男子眼中惱恨漸消,望向她的目光似是斷了線。
“當初你寫信給我,說要頂替趙家嫡女嫁入宮之時,我隻想著讓你碰碰壁,死心了也好。你知道梁夏的皇宮是什麼地方?我從沒料到你居然能成功,我沒想到……”
阿蠻看著吉元,遊魂般茫茫然杵在那裡,她眼中閃過些許不忍。
而她開口時卻平靜異常:“我安排了飛鷹幫的人,故意給趙暄和和趙堅手下的副將宇文辭在街中製造偶遇,讓這對被拆散的鴛鴦久彆重逢、重燃情愫。趙暄和身邊兩個貼身丫鬟雙柳和翠枝,都被我收買。有她們相助,趙暄和出府私會極為方便。”
“我故意令翠枝透露風聲給許若璿。她懦弱寡斷,既不敢捅破這個簍子,又懼怕當麵審問趙暄和。因而趙老太太將禮部的封後將近的傳話告訴她後,她隻會想著,聖旨一下,趙暄和自然不得不斷了和宇文辭的來往。”
“因此趙夫人一直瞞著不告訴趙暄和,她即將封後。她沒料到的是,趙暄和早和宇文辭有了夫妻之實,且有了身孕。”
吉元的眼中滿是震驚:“我這段時間不在,你拿著我給你的飛鷹幫幫主令牌,短短數月,竟作成了這麼多事。阿蠻,是我小看了你。”
“事已至此,”阿蠻輕揚下巴,直直的看著吉元,平靜而堅決:“我已無回頭路,今日聖旨一下,宮中的教引嬤嬤和掌規宮女不久前來,我很快會是梁夏的皇後。”
窗邊一陣風夾雜著雨珠,紅燭被吹得搖曳,映在銅鏡中顫顫巍巍。
前朝氣數將儘時,天下諸侯紛起,群雄逐鹿。梁夏的太祖本沒有實力統一中原,憑借趙家軍的力量最終成了天下共主。
太祖稱帝那日,登上宣德樓,除了賜給趙家無上榮耀財富外,當中宣告趙家三代嫡女為帝後。從此有了趙將軍府權傾朝野的輝煌,至今曆經三代不衰。
吉元苦笑幾聲,跌坐到椅子上,淒楚說道:“是我親手把你推進了火坑。阿蠻,多年不見,原來你已成了這般。阿兄還把你當作記憶裡高淵皇宮那個天真簡單、一被欺負就隻會大哭的小郡主,隻以為自己能很容易攔下你。”
阿蠻低眉,眸中情緒難辨:“阿兄,那是高淵的洛央桑珍,不是梁夏的阿蠻。往事如煙,勿要再以從前事論眼前人。”
是啊,怎可拿從前事,論眼前人?
風吹得木窗吱呀作響,阿蠻收斂心事,變了語氣問:“阿兄,你外出調查數月,可有查到更多關於我阿姊的線索?”
吉元沉默半晌,漸漸平複內心情緒,開口回答:“逆反一案,流民甚多,很多至今無家可歸。我帶著幫中人各處探訪數月,查得容姊那時隨逃難之人出宮,到了城外。可不知什麼緣故又折返城中,回到了皇宮附近。在那裡線索便斷了,隻能推測容姊的最終去向多半仍在城中,極有可能在大內周圍。”
“看來”,阿蠻微微一笑,“這個宮我入得正是時候。”
兩人都不說話,各自盤算著自己的心事。
良久,阿蠻開口道:“吉元阿兄,今日我和趙暄和互換身份,我做了趙家嫡女之後,老太太和趙堅必暗中考察我的來曆,請阿兄定要小心幫我瞞過。我身邊的看護之人此後必然嚴密,在我入宮之前,沒有特彆要緊的事,我們私下暫且不宜見麵。”
吉元手撫腰中佩劍,點了點頭,深深看了阿蠻一眼。
他戴上遮著黑紗的笠帽,輕推開身前的窗,傾耳聽窗外寂靜一片。隨後一躍上了窗台,提氣縱身,回手劍鞘輕點,窗悄無聲息關上,人也輕飄飄上了屋頂,向遠處縱躍而去。
“阿蠻,你長大了”,黑夜中如蝠展翼穿梭在梁夏都城中的男子,掃一眼下麵黑漆漆府中唯一透出燭光的那扇窗,輕聲呢喃,倏爾消失在視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