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人的成熟，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標準和定義。不過，無論如何定義，成熟後的人似乎都會不知不覺地變得言不由衷，隱藏起自己真實的內心。

陳光軍舉著酒杯，開口道：“各位同事，今天我們不僅是歡迎美國總部派來的新任總經理，更是歡迎我們曾經的戰友江小魚江總回家。江總的背景和能力，不需要我多加介紹了，還在廣珠籌備上市兩年多的時間裡，作為市場部經理，他的認真勤奮，非凡的創造力和追求卓越的精神，絕對是我們大家值得學習的榜樣。當時，我就非常看好他，可惜還沒有來得及將企業托付給他，他就遠赴美國學習。一晃兒就是三年多，讓大家都很想念啊。幸好，殊途同歸，是金子哪裡都一樣發光，小魚又回到我們身邊，相信在他的帶領下我們公司一定會扭轉頹勢，業績蒸蒸日上，成為集團的標杆，甚至行業的標杆。來請大家共同舉杯敬江總！乾杯！”

陳光軍這幾句話聽上去無可挑剔，好像是在稱讚江小魚，但實際上站的角度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聽上去分明是在說江小魚曾經是他的下屬，他的認可和提拔才是江小魚能夠在美國學成之後，僅僅一年多的工作時間就能被芝加哥派來擔任這麼重要的崗位。

而江小魚卻笑笑，心想：如果是三四年前，麵對同樣的情況，陳光軍的話或許他還未必聽得出來弦外之音，但如今，江小魚豈是如此輕易的被迷惑。

於是，他舉起酒杯回應道：“感謝陳總的稱讚，這次能夠總部派遣來這裡，我非常榮幸。出發到機場之前，我們的集團總裁Becker先生特意與我視頻了十幾分鐘，讓我傳達對大家的認可和感激，在這樣競爭激烈的外部環境下，我們還保持著與競爭對手的優勢是相當不容易的。團隊的每一個成員都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他希望我們大家能夠再接再厲，堅持運用芝加哥特有的管理理念和管理工具，發揮每一個人的企業家精神。事業部的執行副總裁Sue，也給了我很大的鼓勵，她承諾我們，隻要我們團隊認為有益於公司發展，以利於團隊建設的事情，總部一定全力支持。同時，她告訴我，集團已經準備了一筆備用金用於提升團隊素質，激勵團隊士氣，希望在座的各位都有機會參與培訓，轉變思想，提升能力，加快步伐與企業共同向著新的目標前進。我不希望，我想大家也都不希望看見我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因為掉隊而離開我們這個大家庭。我也相信，有以往陳總打下的堅實基礎，同時還有他一直在這裡幫我們貢獻著經驗性的建議，我們一定不會辜負總部的希望。用陳總說的話，成為集團的標杆，甚至行業的標杆。這杯酒我敬大家，謝謝各位！”

江小魚的話裡有話，在座的應該每一位都聽得出來。不管什麼集團總裁或者EVP的重視和照顧，重點在後麵所說的資源——備用金，說是提升團隊素質和激勵士氣，恐怕除了培訓和獎勵之外，最大的作用是用來踢走一部分不聽指揮，三心二意或者業績持續不佳的人吧！

這一席祝酒詞，聽上去給大家鼓勵，但實際上也是敲響了警鐘，讓每個人都明白，如果沒有達到集團老板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江小魚製定的目標，應該公司不在乎會花多少錢解約，隨時有可能讓人離開。

而陳光軍即使是創立公司的老板，但現在也隻是用以往的經驗給公司和江小魚提些建議而已，當然這些建議隻是經驗性的，不一定科學更加不一定有效，其實不具備任何作用，除非作為總經理的江小魚判定有價值，不然可以說隻是用來聽聽而已的話。

話好聽，酒卻不怎麼好喝。

大家表麵上高高興興地舉杯，一起喊道：“乾杯！”

然而，環顧所有人，每個人喝下酒後都下意識地低頭沉思了一下。恐怕已經在各自思索自己未來該如何而表現了吧。這也包括曾經的老板陳光軍。陳光軍臉上更加閃過一絲驚詫和不快，但隻是那麼一轉瞬，如果不是江小魚剛好要跟他說話，恐怕是很難察覺到的。

四目相對，陳光軍的笑容仿佛一直掛在臉上，轉開頭環顧其他人。說道：“江總說的太好了，各位集團這麼重視美合，讓我們最優秀的華人精英江總回來帶領大家。大家必須緊跟集團的管理方向，完全服從江總的卓越領導，統一思想，全力以赴。從今以後乾得認不認真，努不努力，好或不好，現在就一個一個表表決心吧。誰先開始？”

這就拉開了逐個敬酒的序幕。

生產經理李明義，工藝和設備經理陳延東，采購經理朱宇飛，行政經理江茜茜，研發總監王其強，出口業務總監陳光亞，內銷業務總監範吉安，財務總監袁亮，逐一給江小魚敬酒。

江小魚很清楚，除了王其強，範吉安和袁亮之外，其他的五個人都是陳光軍的嫡係。而今天的酒席上，還缺了幾個管理人員，一個是運營總監郭憲偉，另外兩個是市場經理萬芳和質量經理陸武強。

據陳光軍介紹郭憲偉去了美國總部參觀學習，萬芳在北京的行業協會參加一個重要的行業會議，而質量經理陸武強身體不適住進了醫院。這三個人之中隻有萬芳好像是陳光軍的什麼親戚，其他兩個都是芝加哥入主之後招聘的新人。江小魚也還沒有見過，隻是看檔案知道，兩人應該都是跨國公司工作背景的年輕人，應該都是大學畢業後工作了十年的時間，比江小魚大了兩歲。

一圈酒喝下來，江小魚的頭反而沒有那麼痛了。良好的身體素質和高大的身材，使得江小魚本就酒量異常的大。加上那次離奇的車禍之後他身體的一些變化，江小魚喝酒與喝水並沒有多大的區彆。他之所以偶爾上點紅酒，隻是為了給自己製造一點氣氛，或者說暗示和催眠自己而已。

可能是因為以前一起共事的時候，江小魚總是借口開車逃酒，或者喝的不多就假裝醉酒睡在一旁。陳光軍和陳家軍的幾個人都低估了江小魚的實力，以為最多兩輪下來，江小魚就會被灌倒了，到時候在拖他去下一場活動會順利很多，這樣就把江小魚綁定了，即使綁定不了，讓美國那邊知道，也一定會對江小魚的信任降低不少。

可是，五輪下來了，加上江小魚鼓動著彼此敬的酒，平均每個人都喝了不下八九杯。雖然，這酒隻有四十二度，但是平均下來每個人也喝了不下半斤白酒了。嚴格說來，都已經有幾分醉意了，即使是喝得較少的女士，也差不多喝了三兩。

不知道是興奮，還是急於表現自己，生產經理李明義纏著江小魚，非要連乾三杯。江小魚笑著看看內銷總監範吉安，說道：“我一定和你喝，但是這酒不能先喝。你要先跟範總喝三杯，聽說你為了KPI裡的出口訂單準交率犧牲了範總的庫存，讓範總業績大受影響啊，好像影響了5%吧，接下來你的KPI裡要加上內銷庫存的斷貨率哦，不然你就一直犧牲範總，讓範總怎麼辦啊？”

其實，內銷業務今年鐵定下滑4%左右，江小魚之所以說影響5%，是因為範吉安確實寫信給Sue投訴生產說是庫存不足導致他的業績影響，借範吉安的信把數字誇大是有好處：一方麵給範吉安一個定心丸，表示他認可範吉安所說的對業績的影響，可能不會因為業績而處理範吉安；同時，更給李明義敲了一下警鐘，告訴他不要認為KPI好看了就以為安全，犧牲了業績照樣可以辦他。

範吉安果然，感激地看著江小魚點了點頭，說道：“是啊，李經理，你不能一直厚此薄彼啊，兄弟我和一線的幾十個弟兄們也要吃飯啊”。

李明義臉一紅，看了一眼陳光軍又對著範吉安說道“哎呀，不好意思啊，你知道我啦，我也不是為了自己的KPI不顧公司整體利益的人啊。還不是Henry下了死命令，說是外銷的訂單都是重要的大客戶，內銷都是散單，我這才按命令執行啊。範總要理解我的難處啊！那好這三杯酒就敬您啦”說完就連續滿滿地乾了三杯。

範吉安當然也跟著乾掉了三杯，說道：“理解，理解Henry的命令我也聽說過，不是怪你，他堅持給一些客戶特權，又減少彆的客戶的折扣，給我們的業務造成了非常大的乾擾，確實影響了銷售業績的因素，總部問起來我們得如實反饋啊，希望以後多多照顧我們內銷業務啊。”

好嘛，都是聰明人，全部推給一個離開了的替罪羊。KPI和銷售政策很大程度上是陳光軍給的建議，Henry並沒有認真辨彆就推動了。卻好像所有人都不知道似的，沒人會提起的。

當然，在這種情況下，江小魚不能戳破，但也絕不可以不表態。於是，他舉起酒杯，對著李明義和範吉安說到：“你們，包括在座的我們，大家都是公司的管理層，KPI永遠隻是指標而已，公司的核心價值，團隊的合作精神，我們是為了公司的願景和目標而聚集在一起工作的團隊，如果說願景和目標太過遙遠，那我們至少有3年的LRP（長期計劃）和AP（年度計劃）的要求，而當我們的任何指標，包括KPI與我們的業績規劃違背，我們應該懂得如何辨彆，如何取舍。即使KPI無法改變，考核的方式也可以有補充。我希望未來我們的公司決策，都是團隊共同的決策。不是某一個人的一言堂，當然也絕對不會是某一個人的錯，所有的好或者不好都關係到我們每一個人，我們每一個人都在這艘船上。我爭取不犯前任犯過的錯誤，隻有這一個辦法，就是大家共同決定，大家都來參與決策，任何想法和意見不能保留。我的辦公室大門隨時都為各位敞開，遇到重要的事情不需要經過預約，隨時溝通。記住我們是在一艘船上的。任何腳踏兩艘船或者在身在曹營心在漢的人，都要小心掉進水裡，沒有人能影響這艘船前行。但是，我們共同的全力以赴，會讓這艘船開的更穩更快更遠。需要換乘或者上岸的人要趕快了，我們的船要加速了，千萬不要被甩到水裡。來，讓我們想要一起加速的人來乾杯！”

如果說之前還在暗示的話，現在就太明確了。江小魚就是帶著血刃來的，高層看來已經為美合團隊的內鬥震怒了。估計不斬一兩個祭旗是不行的了。

而且，確實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要想徹底改變，不止是一兩個人，恐怕應該會是大換血了。

但是，就是不知道江小魚究竟有多大的決心，多大的本事。畢竟，帶頭大哥還在這裡，雖說掛名是顧問，但是就算集團的EVP恐怕也要給幾分麵子，陳家軍地位應該還是穩固的，估計江小魚最多也就是在那幾個沒有根基的人身上動手立威而已。不過，誰都知道，如果真是這樣，結局恐怕更加事與願違。那麼，江小魚到底會怎麼做呢？那都是未來才看得到的了。

如今麵對這麼明確的警告，即使陳家軍也有些忐忑了，因為他們自己心裡清楚，他們並非鐵板一塊，多年以來，無論是他們之間，還是他們與帶頭大哥之間，實際上也是恩怨糾葛，愛恨情仇。如果不是芝加哥的收購，給了他們一個共同的外人或者是對手，企業繼續發展做大不知道會鬨出多少反目成仇的事情呢。

人的大腦就是無數神經元的生物電溝通的機製，思想的速度是可以和光速相媲美的，但是時間和人腦的搭配就是這樣難以解釋，當你興奮的時候，時間可以飛速的流過，讓你感歎白駒過隙；而當你低落的時候，時間就像是靜止了，讓你擔心是否已經脫離了現實。

當所有人都感覺尷尬的時間停住了，李明義和範吉安僵在當場的時候。還是帶頭大哥陳光軍迅速地反應了過來，舉杯站起來說道：“江總說的太好了，我們都在一艘船上，江總就是這艘船的船長，相信船長是會照顧大家，大家也要知道，你們的一舉一動都代表著船長，也代表著我們這艘船。千萬不要給船和船長抹黑。借用江總的話，讓我們全力以赴，讓這艘船開的穩更快更遠。來敬船長！”

所有人一下子被喚醒了，都站起來舉杯。“敬船長！”，“敬江總！”。

“敬美合，敬芝加哥！”江小魚說道，然後一飲而儘。

所有人也一起相應。“敬美合，敬芝加哥！”

帶頭大哥陳光軍在晚宴上沒有公開的與江小魚唱反調，竟然也沒有渲染他的光輝業績，沒有點評每個人在他的帶領下是怎樣的表現。反而是將話題引向市場和經營的一些新動向和新理念上來，江小魚也和大家一起高談闊論這，晚宴的氣氛倒輕鬆愉快的很。

就這樣，觥籌交錯了兩個多小時，結束時已經晚上十點多了。難得做老板幾十年不多喝酒的陳光軍帶頭，一桌人喝了十二瓶白酒。基本上除了兩位女士，就隻有陳光軍和江小魚是清醒的了。

江小魚估計自己應該喝了一斤半左右，陳光軍理論上也有一斤吧。江小魚清楚自己是不可能醉的，他最低潮的時候，曾經買醉了一個晚上，喝了好幾種酒，不知道多少了，但就是醉不了，這曾經讓他非常精疲力竭。但今天這種場合，這反而成了一個優勢。

然而陳光軍居然也還沒有醉，隻是好像比平時話多了點，喜歡講講他的創業經曆，巴拉巴拉之類的。這讓江小魚覺得，他肯定是提前做了準備，應該是用了什麼藥物吧。

喝得最多最主動的應該是李明義了，他和陳延東之間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兩個人找借口喝了不下七八杯。當然，兩人也爛醉如泥，已經抱在一起不知道彼此在耳邊說什麼呢。江小魚聽來隻是很大聲的哼哼而已了，兩人居然還能彼此點頭……

江小魚和陳光軍交換了一下意見，都覺得大家差不多了，加上江小魚也裝作說話不清楚的樣子，作為晚宴的發起者陳光軍宣布晚宴結束，各自打車回家。陳光軍也和江小魚一起在樓下把每個人都送上車。

讓江小魚感覺到好笑的是，李明義和陳延東居然堅持抱在一起坐車回家，即使兩個人住同一個小區也太奇怪了吧。江茜茜從頭到尾也沒有看兩個人的醜態，獨自一個人坐上預約的專車先走了。

送走了所有人後，陳光軍還想邀請江小魚去他不遠處的彆墅喝喝茶，江小魚裝作實在堅持不下去了的樣子，踉踉蹌蹌地回絕了陳光軍往酒店走。

陳光軍還想架著江小魚送他回酒店，江小魚假裝發酒瘋推開他說：“我沒醉，你看我這站的多穩！陳總送我就是瞧不起我啦！”

陳光軍也不堅持，兩人就此分開，各自走路回去了。

江小魚走著走著，回頭看了一眼陳光軍已經轉彎，就不在繼續裝下去了。走在江邊，亮化工程的燈都已經熄了，隻剩下路燈和偶爾幾個夜跑的人經過。涼爽的江風，讓江小魚異常清醒。他張開雙臂，挺胸仰起頭，深吸一口潮濕的空氣，下定了決心，如果美合需要一場大雨來洗滌，他一定要發動一場雷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