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養怡驀地抬頭看向他。
謝嶠的眼睛乾淨而溫柔,似乎隻是像那天在相約酒吧樓下的步行街裡,單純地為無處可去的她提供一個居所。
“可是……”
“隻是暫時性的,”謝嶠抬手將陳養怡耳邊垂落的發絲輕輕彆在耳後,嘗試著說服她:“住兩個月,手頭寬裕了再搬走也可以。我那裡有兩間空著的客臥,你可以自己挑。”
他在為她理清所有顧慮,但陳養怡仍然猶豫不決。
謝嶠歎了口氣:“至少讓我行使一項身為男朋友的權利。”
陳養怡再沒有了拒絕的理由。
耳邊響起一聲略顯刻意的咳嗽,陳養怡轉過頭去,是陳日遲靠在牆上,神色不鬱地看著他倆。
陳養怡連忙鬆開扒拉著謝嶠的手,乖乖地背在身後,嘴裡囁嚅出聲:“哥。”
陳日遲清了清嗓子,道:“今天時間也不早了,我今晚在這裡陪床,你們回家裡休息吧,收拾收拾明天早上給我帶幾件換洗衣服來。”
醫院確實沒有多餘的床鋪,他們再待下去也沒有地方可以睡。陳養怡點點頭,提起包牽著謝嶠就要離開,被陳日遲薅住胳膊小聲囑咐:“讓他睡我房間,不準跟他睡一間房聽到沒?”
陳養怡瞪他一眼,從牙縫裡擠出幾個音節:“不用你說。”
陳日遲叮囑到位了,回到病房裡,和衣躺在陪床上,睡在離翟芳林的病床一尺遠的地方。
陳養怡不放心地從門上的玻璃窗往裡頭看了一眼,這才向出口走去。
陣雨沒有停歇,來到一樓,大廳的瓷磚地麵上已經被踩出了淩亂的腳印,沒有出門就感到了一陣潮氣。
他倆都沒有帶傘,陳養怡在手機上叫了輛車,冒著雨走到醫院外的公交車站上,才終於有了躲雨的一席之地。
公交車已經停運,車站上沒有什麼人,軟件上顯示打的車還在幾公裡之外。
楚江是南方城市,即使落了雨,空氣也比北京燥熱許多,同時又潮濕得令人難以呼吸。
陳養怡和謝嶠到家的時候,時間已經來到淩晨。
上次跟翟芳林吵完架摔門而出的時候,陳養怡沒想過她會這麼快再次回來。家裡的布局也並沒有改變,依然是老樣子,她卻覺得恍若隔世。
她的臥室房門緊閉著,陳養怡深吸一口氣,才敢握著門把手打開房門。
也不知道她在期待什麼。
門後的情景卻出乎了她的意料。
她的房間恢複了原狀。床、地毯、書桌都回歸了原處,她的各種小東西也都還在,似乎並沒有離開過的痕跡,仿佛那天和翟芳林的爭吵隻是她的幻想。
陳養怡此刻的心情無比複雜。
她愣了一會神,才領著謝嶠去陳日遲的房間。
她也不常來陳日遲的房間,在他的衣櫃裡翻找了一會,找出兩件乾淨的當季的衣服遞給謝嶠,將他推進了浴室,自己則回到房間拿了衣服去另外一個浴室。
這一天太過漫長,半夜還淋了雨,身體的疲憊和心裡的疲憊同時擠占她的大腦,抽乾了她的氧分,此時的她亟需洗漱和休息來回一部分血。
進淋浴室前,陳養怡在鏡子前麵打量了一會自己現在的樣子。
她還穿著和謝嶠約會精心選擇的連衣裙,米色的裙擺被長途奔波壓出褶皺又被雨水沾濕。兩根飄帶粘在滿是水痕的手臂上,陳養怡抬手把它們掀下來。
幾綹濕膩的發絲貼在臉頰上,妝花了一些,一整個落湯雞的形象。
她赤腳走進淋浴室內,打開頭上的花灑,溫水從孔隙裡流下,陳養怡和衣邁進水裡,本就沾了水痕的衣服被徹底淋濕。
她今天的心情是無法言說的糟糕。
相比於設想翟芳林的病情可能會往怎樣的情況發展,她更多的是回想起爆發爭吵的那天,翟芳林抱恙的神色和頭上銀白的發絲,還有就是那天她沒有給翟芳林帶回去的兩個豬肉白菜包子。
越是不願想起,那個場景越是在她腦海裡紮了根。
大腦像一張碟片不知疲倦地重映著她不願回憶起的畫麵,她感到一陣心悸和鼻酸,揪住了胸前的衣襟。眼淚落於臉上,混雜在花灑噴出的水裡,了無痕跡。
身後響起不易察覺的腳步聲,下一秒淋浴室的玻璃門被拉開,陳養怡轉過身去,倏然被男人捧住臉,半強迫性質地接住他的吻。
比起天台上的初吻,謝嶠這次用力許多,唇齒狠狠碾磨她的,半舔半咬地攻陷她的唇舌。陳養怡嗚咽一聲,指甲緊緊鉤住他衣袖的布料,承受著這個在淋浴水流下令人窒息的吻。
水流的浸潤下,陳養怡好像失去了呼吸的技能,她感覺自己仿佛沉在河底,胸腔被擠壓著,氧氣很快所剩無幾,隻覺腦中一片空白,連肺葉也察覺到綿密的刺痛。
她努力地汲取著謝嶠口中的氧氣,感覺到自己的脊背被輕柔地安撫,呼吸係統緩慢地正常工作起來,所有不安的情緒都被衝刷,仿佛是海上的一葉孤舟找到了溫暖的港灣。
不知道過了多久,謝嶠才終於放開了她,並抬手關掉了花灑。
失去了水流的聲音,整個室內一片寂靜。陳養怡扶著謝嶠的胳膊大口地呼吸著,胸腔的氣流很快順暢起來,她終於可以開口說話:“這是……”
謝嶠全身也濕透了,襯衫貼在肌膚上,水意攜著輕微的重量帶來不適的觸感,有水珠順著他的發絲滑落,滴在陳養怡仰起的臉上,她輕輕眨了一下眼睛。
“以後不要自己偷偷地哭。”
他也不希望擁有太多感同身受的心碎。
陳養怡怔怔看他兩眼:“好。”她很乖的,也一直很懂得聽話聽音:“因為我有你對嗎?”
謝嶠緊緊擁住她:“當然。”
陳養怡伏在謝嶠的懷抱裡,再次輕輕眨了眨眼睛,眼眶還紅潤著,但已經沒有了淚水。她好像擁有了比“不哭不哭,眼淚是珍珠”還有效的靈丹妙藥。
————
五一假期的第二天,日上三竿,陳養怡才從綿軟的床鋪裡坐起身來。
不同於昨夜裡的潮濕和陰沉令人喘不過氣,今天陽光重新普照大地,為這個世界帶來溫暖和煦的氣息。
陳養怡有了充足的睡眠,此時精力旺盛,低沉的情緒也一掃而空。兩人帶著陳日遲的衣服去醫院換他的班。
今日日光明媚,走在路上可以聽見鳥雀的啾鳴。
白天的住院部比夜間熱鬨許多,陳日遲坐在凳子上撐著自己的下巴打盹,翟芳林抱著一本淺黃封麵的書,已經看到快結尾的地方。
陳養怡正要踏入病房,被謝嶠一把拉住:“今天是個挺好的機會。”
陳養怡不解:“挺好的機會……做什麼?”
謝嶠用下巴遠遠指了指病床上的人:“和她好好談談。”
翟芳林生病了之後整個人變得溫和,收起了許多攻擊性,並且在兩人大吵一次之後,確實需要一次交心的談話來收尾,否則隻會漸行漸遠。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陳養怡仍有一點怯意:“一定要嗎?”
“倒是不一定,”謝嶠沒有逼迫她,卻最懂如何推波助瀾:“這取決於你。”
說著取決於她,就是知道她一定會做出那個正確的選擇。
謝嶠接過她手上的包裹,摸摸她的頭,輕聲鼓勵:“去吧。”
陳養怡去了。她來到翟芳林的病床前,硬著頭皮開口:“媽,你想下去曬個太陽嗎?”
翟芳林穿著統一的病服,臉色略有些蒼白,陳養怡跟在她右邊,保持了一點距離。兩個人在住院部大樓前麵許多來去匆匆的病人和家屬中,慢吞吞地散著步。
一段稍許尷尬的沉默後,陳養怡率先開了口,她暫時不敢開門見山,而是找了一個完全不相關的話題:“媽,我和哥的名字都是你起的嗎?”
說起來這也是一件她一直挺好奇的事情。隻是之前她們從未有過這樣的閒聊時刻,她也因此從來沒有機會過問。
翟芳林承認:“當然了。你哥的名字由來是因為他出生在一個傍晚,至於你的名字,很顯然出自曹操的那首詩。”
養怡之福,可得永年。
多好的寓意。
不論後事如何,至少她出生的時候,翟芳林大概是很愛她的吧。
陳養怡的心柔軟了些許,她終於坦率地為自己一直耿耿於懷的一件事道歉:“媽,對不起那天我沒有給你買白菜豬肉包子。”
兩人信步走至一個長椅旁,陳養怡掃落上麵的落葉,兩人並肩坐下來。
陳養怡偏頭看向翟芳林的側臉,等著她的回應。
翟芳林隻是淡淡點頭,似乎是接受了她的道歉:“我也有問題想問你。”
“什麼?”
“跟你一起回來的那個男孩子,是你男朋友?你還沒有給我好好介紹過。”
陳養怡麵上升起一絲赧然,從善如流:“他叫謝嶠,我倆剛交往一個星期。”
翟芳林憶起跟謝嶠的兩次見麵,這男孩子身板正麵相好,她屬於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滿意,難得地露出一絲笑意:“他是做什麼工作的?”
陳養怡見到翟芳林的笑顏,心情指數也直線上升,她簡單總結:“之前是在國外做投行的,年初辭職回國,在景園路那邊開了家店。”
翟芳林繼續滿意地點點頭:“他家裡人呢?”
陳養怡回答得一板一眼:“家裡是開發房地產的。”
開發房地產可不是普通人乾的了的事情,翟芳林迅速抓住要害:“有錢人?”
陳養怡點點頭。確實超級有錢。
翟芳林失去了笑意:“他是個富二代?”
陳養怡繼續點點頭,正要解釋謝嶠不是“那種”富二代,就見到翟芳林的臉色風雨欲來,仿佛之前好不容易才有的融洽和諧的氛圍都是她的幻覺。
她本能地問出口:“怎麼了?”
“怎麼了?”翟芳林氣極反笑,重重呼了陳養怡後腦勺一下,咬牙切齒道:“你還有臉問我怎麼了?你攀附有錢人的時候怎麼沒這麼要臉呢?”
陳養怡不可思議地捂住自己的後腦。
哪怕以前的翟芳林已經離譜到了極點,她也仍不敢相信自己的母親居然會這麼想她。
翟芳林仍在厲聲指責她,似乎這事真的觸到了她的逆鱗:“這麼多年我花了這麼多心思,就是為了把你培養成獨立自強有自己事業的女人,你最後找個有錢的富二代,你對得起我嗎?啊?”
陳養怡的怒氣攀升到一半,突然像被點通任督二脈般頓住。她終於反應過來。
原來這就是內因。
翟芳林為什麼隻嚴格管教她而放養陳日遲的內因。
不是因為什麼她是可塑之才。
居然僅僅是因為男女有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