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應該是這樣的,她不是需要被這樣訓練的狗,她明明已經是世界上最聽話的女兒了。
陳養怡其實從小就很不喜歡也很不擅長吵架。大學時即使有個那麼討厭的室友,她也從來沒有跟錢婉思正麵剛過,連倪微微和胡嘉琳都一直看不慣她這個慫樣,她也依然還是把“得饒人處且饒人”貫徹得非常徹底。
但此時此刻,她滿腦子都是謝嶠說的那句話。
“這中間大多數時候我並不指望我能說服他,我隻是需要闡明我的立場。”
她必須得闡明自己的立場。
她忍著顫栗,人生中第一次和翟芳林這樣厲聲說話:“我真的已經受夠了。”
“你進我的房間從不敲門,我連洗發水用什麼牌子都得聽你的,我的工作要向你彙報,說得不仔細你還不滿意……”
翟芳林動了動嘴,似乎想說什麼,但陳養怡生怕她開口似的,很快繼續說了下去:“你能理解公司有保密協議,你怎麼不能理解一下我也是有自己的私人空間的呢?
“我高中的文理分科是你給我選的,我高考54個誌願,你有讓我自己填哪怕一個嗎?
“你來北京跟我住,我房間裡從抱枕到抽油煙機全部不合你的意。我沒時間做飯點了個外賣,你說我對你不用心,然後我煮了個麵,你說太簡單,我做了一桌子菜,你又說我浪費時間,總之我怎麼做都不會讓你滿意。
“視頻的時候看到我長痘,就怪我晚上熬夜不好好休息,你有考慮過我在一個什麼樣的行業嗎?你理解我加班有多辛苦嗎?
“我拿到的offer在你眼裡永遠都是白菜,我有時候真的特彆想問你,我究竟要做到什麼地步才讓你覺得夠了呢?”
一樁樁一件件的,她終於把自己對這個不合格的母親的不滿鋪陳開來。
她高昂著頭顱把眼眶裡的眼淚和喉管裡的哭腔憋回去,繼續一字一句地說。
“我受夠了你根本不把我當作一個人。
“你聽清楚了,你完全沒有權利擅自處置我的私人物品,你是我媽也不行。
“不止是我房間裡的東西,我的私人空間、我的隱私、我的興趣、我的學習和工作、我的人生方向,都跟你沒有關係。”
她說這些話並沒有打草稿,想到什麼就說了,雖然言語混亂、沒有邏輯,但是她終於把真心話說出口。
陳養怡此刻的心情複雜得像一團亂麻,但她能分辨出這團亂麻中占了最大部分的是舒暢。
不管翟芳林是什麼反應,她此時很痛快自己終於“闡明了自己的立場”。
陳日遲臉上恨鐵不成鋼的表情轉為欣慰,默默地站到陳養怡身後,沒有說話。
翟芳林在陳養怡剛開口時就想說些什麼,但見陳養怡越說越激動,就閉了嘴,等待她說完。此時她緩緩從沙發上站起來:“我倒不知道你一直以來是這麼想我的。”
她態度還算溫和,隻是語氣間沒有絲毫懺悔。
“現在你知道了。”
陳養怡扶著桌子,盯著翟芳林的動作,沒有放過她一絲一毫的表情,看向她的眼神還隱含著她自己也沒有察覺到的期待。
但翟芳林注定要讓她失望。
她頭發已經半白了,此時似乎身體也有些抱恙,沒有立即回答,先是皺著眉揉了揉太陽穴,然後緩步走到陳養怡麵前,但話音裡卻是毫不掩飾的冷漠的指責:“我太失望了陳養怡。”
陳養怡還沒來得及消化這句話,一直沒出聲的陳日遲就上前一步,將她整個人都放在身後護著,他盯著翟芳林:“您說什麼?”
陳養怡站在陳日遲身後苦笑了一下,之前一直忍著沒哭,現在卻在翟芳林看不到的角度默默紅了眼眶。從小到大她說話走路都很溫吞,可看人臉色卻很快。不需多言,她已經知道了翟芳林的態度——翟芳林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是造成她壓抑的根源,隻會覺得她太過軟弱。
不出她所料,翟芳林厲聲道:“沒聽清楚?沒聽清楚我就再說一遍,陳養怡你真的讓我很失望。這是你對你媽說話的態度嗎?這麼多年我這麼儘心地栽培你,你哥都沒有這待遇,我花了多少心思,啊?沒有我能有今天的你?一片好心被你當成驢肝肺,我就養出你這麼個白眼狼?”
陳日遲的臉色肉眼可見地變黑,陳養怡在他開口前製止了他,她直視著翟芳林,一字一句道:“你就當生了個白眼狼吧。”
她拽住陳日遲的胳膊:“我們走。”
該說的話她已經都說了,既然她把自己的痛苦掰開揉碎講給她聽,也依然改變不了冥頑不靈的翟芳林,其他的爭執也毫無意義。
翟芳林居然也沒有攔住他們,等他倆都走到門口了,才突然出聲:“等一下。”
陳養怡很快轉過頭,腦海裡懸起一根繃緊的筋:“怎麼了?”
翟芳林又走到沙發前坐下,淡聲吩咐:“以後不用每周給我打電話了。”
剛搭起來的筋“啪”的一聲斷裂了,陳養怡冷笑一聲:“不用你說。”
走到門外,她把門很重的一聲關上,門鎖合上的瞬間,陳養怡身體裡的力氣像是被抽空了似的,腳步也滯在了原地。
她把臉埋在雙手中,沉重地舒著氣。
陳日遲歎了口氣,上前一步把她抱住,安撫地摸摸她的頭頂。
“你今天做得很棒,千萬不要自責或者懷疑自己……”
他頓了一下,鬆開她:“你在發抖。”
陳日遲擔憂地將手指探向她的臉頰,卻意料之外地摸到一片乾燥。
小哭包今天居然沒有哭。
陳日遲不知道怎麼的更擔心了。
陳養怡搖搖頭,笑了一下:“我沒事,我很……開心。”
她仰起頭看向陳日遲,聲音發著抖,但是眼裡卻有光:“今天是我人生中最勇敢的一天。”
陳日遲鬆了口氣,給她豎起一個大拇指:“對,你今天真的很勇敢。”
他攬著她的肩朝電梯走去,按下電梯藍色的按鈕:“勇敢的陳布偶今天還得去找個酒店住一晚,咱走吧,再不走天都黑了。”
電梯很快到來,“叮”的一聲朝兩側打開,陳養怡一隻腳都踏進了電梯才反應過來:“你怎麼知道陳布偶這個名字的?”
陳日遲笑得賤嗖嗖的:“你那點破事還指望能瞞住我?”
說完就挨了陳養怡一拳。
看來情緒是沒什麼問題。陳日遲看著終於笑出來的陳養怡,心裡懸了半天的大石此刻終於落了地。
電梯裡樓層數勻速減小,陳日遲正回憶著最近的酒店在哪裡,就聽見陳養怡若有所思的聲音:“你說……給媽找個心理醫生會不會好一點?”
陳日遲沉吟片刻:“這倒還真說不好。”
對於翟芳林幾十年如一日的雙標和病態的控製欲,也許真的需要尋求專業的幫助才能知道答案。
陳日遲大陳養怡五歲,陳養怡出生的時候他就有印象了,但即使他是看著妹妹長大的,在這種情況下,陳養怡能說出這句話,還是有點出乎他的意料。
翟芳林這種母親究竟是為什麼能養出這麼善良的女兒。
如果是他從小生活在這樣的家庭中,母親苛刻而雙標,他一定恨死了另外一個孩子。
但陳養怡沒有,她從小就是他最乖最可愛的妹妹,這甚至會讓他感到愧疚。
現在翟芳林如此傷害她,她居然還能為翟芳林的精神狀況著想。
他不想讓陳養怡為這事費心:“這事我來辦,你不用管。”
陳養怡很乖地點了點頭:“好。”
到了一樓,電梯門打開,兩人並肩朝小區外走去。
天色將暗,小區門口輪崗值班的保安認識他倆,像尋常一樣和他們打了個招呼。
陳養怡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把下一句話說出口:“你順便也幫我找一個吧。”
她的情緒也快要生病了。
陳日遲一滯,但還是很快地點點頭:“沒問題。”
陳日遲答應了之後,陳養怡緊繃的情緒才終於放鬆下來了似的,她滿懷希望地暢想:“我以後的生活一定會過得更好。”
陳日遲讚同道:“當然了。”
陳養怡的思緒天馬行空,她想起之前一切她不敢嘗試的事情,在翟芳林這個大boss麵前似乎都隻是些小怪。如今她連大boss都敢打,麵對這些小怪更是無所畏懼:“哥你要不教我騎摩托吧?我忽然覺得騎摩托也沒有那麼難。”
陳日遲當然一口答應:“好啊。”
陳養怡繼續異想天開:“說不定以後我可以嘗試下蹦極什麼的……”
陳日遲的聲音終於帶上了一絲遲疑:“……就你?”
說完當然又挨了陳養怡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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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很快步入正軌。
陳養怡和陳日遲第二天去祭拜了已故的父親,就一起回了北京。
除了陳養怡有時候下了班會下意識地翻出翟芳林的號碼,其他時候生活都稀鬆平常。
陳日遲很快給陳養怡推了一名心理谘詢師,陳養怡抽空去聊了兩個小時,感覺還不錯。
她給領導表妹做的網站終於步入了尾聲,完工的這一天陳養怡依然在相約酒吧裡就著新加坡司令麻木地匍匐在筆記本電腦前。陳養怡給智障甲方寫了個長長的說明文檔發過去,關上聊天窗,“啪”的一聲合上筆記本電腦,在柔軟的卡座裡伸了個懶腰。
四月中旬,林鶴川還遠在中國的西南采風,陳養怡已經學會輕車熟路地跑到吧台後麵自己調酒了。今天帥弟弟不在,隻有宋維新一個人站在吧台後麵忙活。
酒吧客人如常鬆散分布,宋維新給目前的最後一個訂單送去酒品後,在吧台後坐了下來,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陳養怡乾脆讓他教她自己調一杯新加坡司令。
宋維新正熱心地和她講解步驟時,倪微微一臉頹喪地從大門走進來,坐到吧台前的高腳凳上。
陳養怡一邊學著宋維新的動作搖晃雪克壺,一邊看著愁眉苦臉的倪微微笑道:“看來這次家庭聚會不是很順心?”
倪微微撐起一個假笑:“是啊,我爸媽問我打算什麼時候結婚生孩子呢。”
陳養怡挑了挑眉:“我以為他們知道你的情況?”
“知道也不耽誤他們傳宗接代的心。”倪微微把陳養怡剛調好的酒一飲而儘,很是豪爽地一拍桌板:“再來一杯!”
這架勢把旁邊的宋維新和近處卡座裡的客人都嚇了一跳。
陳養怡把手上這瓶朗姆酒的最後一滴倒進杯子裡,去身後的菱格酒櫃裡再取了一瓶,轉過身來道:“你悠著點。”
宋維新仍然頂著那頭藍毛,眼疾手快地推了一杯莫吉托到倪微微麵前。
倪微微咬著吸管:“不過我最苦惱的還不是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