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並沒有通水泥路,沒有山下那麼好走。陳養怡、謝嶠、祝開暢還有幾個下午沒課的老師一起艱難地上了山,一邊行進一邊采摘野艾蒿。
走著走著,大家在小山坡上分散開來,謝嶠湊到正低頭尋找的陳養怡身邊:“我去查了男菩薩的意思。”
陳養怡抬起頭來:“?”
他似乎很是疑惑不解:“你確定是在說我?”
陳養怡這才反應過來,她想象了一下謝嶠在網上搜索到“男菩薩”意思後的反應,差點沒憋住笑意:“祝開暢逗你的,我們就是字麵意思,你為這裡付出了很多,他很崇拜你。”
她想了想加上一句:“我也很……佩服你。”
她平時見到需要轉發的微博總會轉發,見到捐款渠道都會捐,但這已經是她一個還在為自己溫飽努力的普通人能做的所有事情了。這個世界上總有李苒苒這樣的小姑娘,她無法把她的父母帶回她身邊。
她隻能做出一點微小的努力,謝嶠是真正做出改變的人。
謝嶠聽到這話倒是很淡然:“我隻是做了我能做的。”
話還沒說完,他看著深至小腿間的草叢,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隨意從地上扯起一把綠色的野草,期待地看著她:“你認識這個嗎?”
陳養怡看看野草又看看謝嶠的臉,他似乎很是認真的樣子,於是她儘量不做出看傻子的表情:“這不就是我們要采的野艾蒿嗎?”
謝嶠反應過來,尷尬地把野艾蒿帶著泥土的根剪掉放在籃子裡,然後扯起另外一株明顯不是同一品種的野草:“那這個你認識嗎?”
陳養怡沒戴眼鏡,於是湊近了仔細分辨,沒過幾秒就得出結論:“蕁麻。”
謝嶠驚奇:“你居然真的認得出來。”
他像是找到了什麼好玩的事情,指了好幾種不同的野草問陳養怡,陳養怡也無一例外地回答了出來。
謝嶠誇她:“你簡直像個植物鑒定專家。”
陳養怡不覺得有什麼,聳聳肩:“我小時候也是在農村裡長大的,這些都是很常見的野草,算不上什麼才藝。”
五六個人一起勞作,野艾蒿很快就采得差不多了。陳養怡直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腰,朝山坡下望去,嘴裡情不自禁地發出感歎:“這裡的風景真好。”
他們所在的這個地方視野開闊,能將村莊的全貌窺見一二,大片的草木蔥蔚洇潤,小麥田、田埂上勞作的阿伯、西溪小學、一條在村莊裡閒逛的老黃狗。今天天氣也很不錯,天空一片蔚藍,陳養怡站在半山腰,能看見很遠很遠的天空上才有一絲白雲的痕跡。
這個地方貧窮落後,但所幸還有這些來自自然的饋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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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養怡跟著西溪小學的老師們一起度過了一個愉快的下午。
爬山、采野艾蒿、做青團,一直到日暮西山,陳養怡還嘗到了自己勞作的果實。
青團裡是紅豆沙餡,非常甜,她吃了幾個就飽了,出食堂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下去,陳養怡抬起頭遽然看見了整個夜空的星星。
長期生活在城市裡,她已經太久沒有看到過這樣的星空。
甚至可以看見一整條銀河的星空。
她立即飛奔到宿舍裡,拖了一把竹製的椅子來到操場上。
小學早就放了學,孩子們都各回各家,學校裡隻剩下悠閒的老師們,操場上更是空無一人。
這裡本來就沒有高樓,陳養怡坐在空曠的操場中間,視野更是無比開闊,整條銀河都映入眼簾。
西邊最亮的星星是五車二,北鬥七星則懸掛在東北方的高空,牛郎織女隔著銀河對望,各自閃耀,美不勝收。
一件外套落在她身上,隨之而來的是也提了把椅子的謝嶠:“大晚上的不冷嗎?”
陳養怡搖搖頭:“現在天氣挺暖和的。”但她還是把謝嶠給的外套穿上:“謝謝你。”
謝嶠也坐到竹椅上,舒服地喟歎一聲。
“在看星星?”
陳養怡點點頭:“是啊,感覺上次看到這樣的夜空還是很小的時候。那時候有一次也是這樣坐著看星星,然後有一顆流星就在我眼前劃過去了。”
“你有許願嗎?”
“沒有,”陳養怡道:“沒來得及。但能見到一顆流星就很棒了。”
“是這個理。”謝嶠讚同地頷首,此時的他儼然已經把陳養怡視為了生活小百科,腦筋一轉動起了考驗她的念頭:“這些星星你認識幾顆?”
但這就正好撞陳養怡槍口上了。
她想了想,道:“你能叫出名字的星星,我大概都認識吧。”
“哦?”謝嶠的興致被激發起來:“那先來個初級的,北極星是哪顆?”
陳養怡完全沒覺得是個挑戰,輕鬆地笑了一下:“這不是最簡單的嗎?在北方找最亮的那一顆,或者找勺子,勺口對準的最亮的那一顆就是。”她很快找到,把椅子搬到謝嶠身邊坐下,指給他看。
為了指清楚,她把臉湊到謝嶠的臉跟前,手都快要挨到他的鼻尖。
謝嶠表示看到了,陳養怡才意識到他倆似乎挨得太近,不太自然地退開一些,繼續說道:“那個勺子,也就是北鬥七星,就是大熊座,仔細看大熊座的對麵有一個倒過來的小勺子,那個就是小熊座。北極星就是小熊座的尾巴尖,它的名字叫勾陳一。對勾的勾,耳東陳的陳。”
“你知道得還真清楚。”
陳養怡神秘一笑,解釋道:“其實是有原因的。大學的時候我有一次坐在學校的草坪上看星星,想找北極星。但是那時候星星不是很亮,甚至看不到一個完整的勺子,找到了一個疑似的,就想用手機軟件識彆看一下是不是,然後軟件告訴我它叫勾陳一,我尋思我應該是找錯了。後來偶然間才知道現在北極星的學名就叫勾陳一。”
她講完這個不算有趣的烏龍故事,總結陳辭:“才知道當時的我沒有錯過那顆北極星。就還挺……那個詞怎麼說來著?什麼什麼幸的。”
謝嶠接道:“小確幸。”
“對,小確幸。”陳養怡感歎:“生活有時候需要一些這樣的小確幸,才不覺得那麼難熬。”
她顯然是想起了和母親在一起不愉快的回憶,說完這話情緒明顯低落了下來。
事實上她今天一整天都沒有擺脫這樣的低落。陳養怡一個離不開手機的現代人,把手機關機後,今天一整天每個下意識想打開手機的動作都在提醒她,她是因為遇到了不愉快的事情才逃來了這裡。
隻是這個時候清閒了下來,身邊也沒有彆人,她終於可以放鬆地將心事攤開,在星空底下曬一會兒。
有些問題她怎麼思考也得不到正解,她隻能好奇地問身邊的謝嶠:“你之前投行的工作,是自己選擇的嗎?”
謝嶠點點頭:“是啊,為此還跟我爸大吵了一架。”
“你父親不同意?為什麼?”
謝嶠陷入回憶:“大概就是……他希望我能接手他的事業,那個時候我比較年少輕狂,也有種莫名的清高在身上,覺得我不需要依靠他,所以爭吵了幾次後我乾脆去了國外,避免他插手我的生活。”
“那你後來為什麼辭職回國呢?是因為身體原因?”
她記得他提起過自己乾出了胃病。
“辭職其實是必然。”謝嶠笑了一下,解釋道:“我更多的把它當成我想要完成的事業,而不是為之奮鬥一生的事業。前年我晉升到MD的時候就覺得足夠了,胃病則成為了一個順其自然的導火索。”
“我還有挺多想做的事的,投行是我二十歲想做的事業,以後的話,也許會找個最喜歡的地方開民宿,也可能投資經營一個賽車隊。”
“人生很短,我很貪心地想要把想做的事都做完。所以沒有辦法在乎一些無關緊要的聲音,隻是遵從了自己的內心。”
謝嶠說這些話的時候,眼裡閃著光。像是一顆世界上最閃亮的鑽石被研磨成無數的粉末,一半被撒在夜空上化為點點繁星,另一半則化在了他的眼眸裡。
陳養怡沒有說話。謝嶠的外套對於陳養怡來說很大,她把自己整個人都窩在裡麵,隻露出了一雙眼睛,沒有聚焦地望著前方,像是陷入了沉思。
謝嶠抬頭看了一會夜空,此時星河燦爛,銀河像一條突出的山脊把夜空分割成兩半。他覺得陳養怡此刻大約需要傾訴,於是主動開口問她:“你在想什麼?”
陳養怡回過神來,眼睛重新聚焦看向他,輕聲回答:“我在想……我要是也有這麼勇敢就好了,也許我現在完全過著不一樣的生活。”
她第一次向除了陳日遲外的人描述自己的母親以及和她在一起令人窒息的生活。一開始的計劃隻是簡單地概括,可說著說著就逐漸停不下來。
“……她是一個很有野心、很獨立自強的女人。我出生和上小學之前都是在農村,我爸老實、平庸,是我媽想著要走出農村,就拖家帶口地搬到了市裡,在城中村租了一間很小的房子,我們四個人住一個房間裡。先是打工,後來有了點錢就開店,也搬到了更大的房子裡。我爸在我七八歲的時候就因病去世了,她就一個人把我們拉扯長大,一個人賺夠了買房子的錢。從這個角度來說我還挺佩服她的,但是可能就是因為她太強勢了,她很迫切地想要掌控我的人生。
“我從小就有個嚴格的作息表,完成任務的精確度必須在前後五分鐘內。她每天都會檢查我的功課,周末還會給我安排一些課外活動。給我買手機,但是會檢查我的屏幕使用時長。
“她挺聰明的,不會一上來就逼我做很難的事,而是用溫水煮青蛙的方式一點一點地把我訓練成一個她滿意的孩子。但我不覺得她做這些事情是出於有多愛我,我覺得她隻是把我當作一個滿足她征服欲和強迫症的工具。
“你可能會想問,我為什麼不反抗呢?我也經常思考這個問題,得出的答案是,因為從某些層麵上說,她其實挺講道理的。比如根據她的作息表和飲食規定,我確實活得很健康,從小到大連感冒都沒得過幾次。計算機這個專業是她給我選的,因為我從小數學學得很好,事實也證明我學計算機確實如魚得水,比賽、保研、找工作都比身邊的人順利。有了這些正反饋,我慢慢地也就麻木了,忘記了那些原有的不快樂,甚至時常懷疑這些不快樂是不是根本就不重要。我來自一個普通的家庭,也許確實是找一個適合我能賺錢的工作才是最重要的。
“我討厭她卻又信任她。一邊想要反抗她一邊懷疑自己。然後麻木地這麼多年過來了,回頭看看,卻發現自己膽小、內斂、沒有幾個朋友,甚至沒有自己喜歡的事業。”
就算是例會的工作總結,陳養怡也沒有一口氣說過這麼多話。她終於把自己最難堪的心事暴露出來,心裡卻有種說不出的舒坦。她依然窩在謝嶠的外套裡,露出的一雙眼睛直溜溜地看向他,問出一開始就想問的問題:“所以,你能給我什麼建議嗎?”
她此刻實在是太需要一個答案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謝嶠思索了一會兒,卻緩緩地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