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了想,把手機塞回包裡。這裡也不是什麼打電話的好地方。
似乎是她糾結的時間太久,便利店的店員推開門走出來,用一個試喝杯盛了點熱奶茶遞給她:“請問您需要什麼幫助嗎?”
陳養怡接過紙杯,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打擾了,我馬上走。”
她把帶有餘溫的熱奶茶一飲而儘,終於感受到了屬於這個春夜的一點溫度。
回到家的陳養怡還是撥出了媽媽翟芳林的電話。
對麵接得很快,沒有打招呼也沒有寒暄,而是平淡地指出:“還有半個小時就是我的睡覺時間。”
這是在指責她的電話打得太晚了。
知道對麵不會聽進去,陳養怡還是解釋:“我回家路上用了點時間,北京今天下了挺大的……”
話還沒有講完就果不其然地被翟芳林打斷:“少找借口,最近工作怎麼樣?”
陳養怡噎了一下,還是順著她的話回答:“工作組打算推出新的劇情,所以最近加班會比較多。”她沒敢說領導找她的事,隻簡略說了下最近工作上的進展。
“嗯。”那頭翟芳林不辨喜怒地應了一聲,又開始如常詢問其他方麵的情況。
陳養怡有些麻木地一一回答她。也許是平時鍛煉出來的,陳養怡很擅長將生活中令翟女士不如意的地方去掉,並把剩下的部分圓成一個完整的故事。然而即使交了差,這樣事無巨細地分享自己的生活也令她感到十分的不適。
翟芳林也許是真的到了睡覺時間,今天沒有進行什麼咄咄逼人的追問,就隻在最後的時候問了陳養怡一句:“陳養怡你幾歲了?”
陳養怡依然順著她的話回答:“二十六歲。”
“那你知道你明年這個時候應該攢下一套房子的首付了嗎?找男朋友這種看緣分的事情我不能催你,錢財至少是你能握在手裡的東西吧?”
陳養怡作為翟芳林的女兒二十六年,也從來沒有聽過這麼不可理喻的話。
翟芳林自己出了車禍,花完了她和陳日遲幾乎所有的積蓄。贍養父母這本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但是她傷好了,轉頭讓她一年之內憑空變出一套房子的首付,但凡有一點道德、一點算術能力或者一點點常識的人都說不出這樣的話。
但陳養怡更加知道的是不能和她爭辯,而且她的本性也讓她說不出“你要是沒出事我明年就有這麼多錢了”這種殘忍的話,於是她仍是順著她的話說:“知道了。”
對麵傳來一聲冷笑:“光說不動算什麼知道。”
陳養怡無聲地深呼吸,期盼自己冷靜下來。但她根本做不到冷靜,這幾天的委屈都累加到一起,她能做到的事情是像之前一樣做了千萬遍的,眼淚已經在眼眶裡打轉了,聲線卻聽不出半點異常地回答翟芳林:“我會努力的。”
翟芳林終於滿意地掛了電話。
陳日遲的電話這時掐好點一般打了過來。陳養怡接電話的時候已經忍不住鼻音,徹底暴露了哭腔。
陳日遲在電話那頭歎了口氣:“她又說了什麼?”
“就是一些她說了千萬次的東西。”
“但她每次都能找到不同的方式說出來是吧。就挺氣人的。”
“是啊。”陳養怡苦中作樂:“也是個值得學習的地方。”
陳日遲見她還開得起玩笑,也逗她:“你得慶幸翟女士今天沒有讓你視頻,不然你的發型和耳環也要遭殃。”
翟芳林屬於究極控製欲的家長,而陳養怡在家裡也屬於最軟的那個柿子。翟芳林捏不動皮糙肉厚的陳日遲,導致陳養怡從小就是遭殃的對象。
從還是個沒懂事的小孩起,陳養怡就必須吃完翟芳林盛的飯,剩下一粒就是對不起袁隆平爺爺,夾菜最好一口菜一口肉,不然就會被翟芳林的筷子打手背。剛進入青春期的陳養怡寫過幾天日記,被翟芳林發現了之後日記本就不再上鎖,陳養怡受不了她的窺探放棄寫日記,翟芳林卻不樂意了,勒令她每天都寫夠三百字以供“檢閱”。有了手機之後,翟芳林的消息陳養怡必須秒回,電話必須秒接,不然她就打遍所有能聯係的親戚朋友,甚至是同學和老師。
再有就是現在,翟芳林規定陳養怡每周必須給她打三個電話彙報近況,分彆是周一周三和周五,周末倒是非常“人性化”地給她放了個假。陳養怡還和陳日遲開過玩笑,周一是“開周彙報”,周三是“周中彙報”,周五是“結周彙報”,有時候還得加上一些答辯。
和天底下千千萬自詡“我是為了你好”的家長不同,翟芳林更冷漠殘酷,她對陳養怡太過嚴厲,以至於陳養怡根本沒有辦法說服自己為她找到一些溫情的借口。
然而最可氣的不是翟芳林究竟有多麼惡劣,最可氣的是,陳養怡活到現在,忍受了這麼多年,依然沒有脫敏。
作為一個人的孩子,她依然遵從最原始的本能,去在乎自己母親的看法。
這才是陳日遲能絲毫不受影響,而她連電話都不敢打出去的最深層的原因。
因為陳日遲早就不在乎翟芳林的看法了,他也像往常一樣勸陳養怡不要在乎:“最重要的是你自己。她隻是個很壞很壞的女人罷了。”
“我知道。”陳養怡聲音很低:“道理我都知道。”
明白很多道理,卻依舊過不好這一生。這句話完全就是陳養怡的真實寫照。
陳日遲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就采用了往常的慣例:“不哭不哭,眼淚是珍珠,哭多了變豬。”
陳日遲從小都是這麼安慰她。直到現在,這句話已經成了藥到病除的靈丹妙藥。
陳養怡果然破涕為笑。
陳日遲見安慰好了她,再說了幾句就掛斷了電話,留下陳養怡一個人坐在床上,聽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
雨聲本是最自然的白噪聲,但陳養怡今晚卻怎麼樣也睡不著了。
————
第二天一早還是得去上班。
昨天下了雨,今天的天氣還沒有回晴,天色霧蒙蒙的,烏雲低垂,似乎是準備隨時再下一場雨。
陳養怡渾渾噩噩地下樓,聽見音樂噴泉在播放“跟所有的煩惱說拜拜”。
她住的這棟樓旁邊有個小廣場,廣場上有個音樂噴泉,但大多數時候不會運行,導致這裡經常被廣場舞大媽們占領。
今天不知道是個什麼特彆的日子,音樂噴泉乾了回本職,有不怕冷的小孩子在其中穿梭,身後的大人追都追不上。
陳養怡的心情好了一些。她也往廣場上走,打算穿過廣場去往對麵的地鐵站。
一輛自行車從她身邊經過,過了一會兒又調轉方向騎了回來,停在她麵前。
車上的人穿著一身黑,抬起手和她打招呼,手腕上戴著那隻黑色的鐲子。
“嗨,早上好啊!”
陳養怡的大腦遲鈍地轉動著,反射弧像是被昨夜糟糕的睡眠無情地砍斷了。她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居然是謝嶠。
距離他們上一次見麵已經過去了十來天,陳養怡猝不及防地看到他,心臟快速地跳動起來,腦子忽然變得無比清醒。
“……早上好。”
謝嶠見到她很意外也很興奮:“好巧,居然在這裡碰到你。”
“我住這邊。”陳養怡終於說出這句話,然後明知故問:“你怎麼在這裡?”
謝嶠用下巴點點對麵的花店:“我的花店開在這裡。”然後他又感歎了一次:“真的好巧。”
陳養怡也裝出驚訝的樣子:“真的嗎?我前幾天還去過一次。”
“那以後也常來玩。想要什麼花通知我一聲,我立馬就進貨。”
對於隻見過一次麵的人,一般寒暄到這裡就差不多可以結束了。
但謝嶠沒有要走的意思,他主動向她解釋前段時間的失聯:“我的手機前段時間摔壞了,新的現在還沒有到。”
他順帶吐槽了一下該品牌的配貨速度,然後帶著歉意繼續解釋:“我現在手上隻有個工作手機,本來打算直接去修車廠解釋一下可能聯係不上我的事,但是當晚就有個工作安排出差了——不是花店,是彆的工作。昨天晚上才回到北京,正打算今天去一趟修車廠的,沒想到在這碰見你了。如果我有沒回你的消息真的很抱歉。”
明明根本沒必要,他甚至不知道這段時間裡她有沒有給他發過消息,還是解釋了這麼長一段話。
陳養怡也是第一次聽見他說這麼長一段話,當然,他們本來也沒有交談過幾次。
她能感受到自己心中的不鬱在消散。
不隻是因為他不回消息帶來的失落,甚至包括給領導乾白活、被翟芳林一如既往地訓斥,這些事情帶給她的鬱結,都似乎在慢慢消退了。
像是有魔法一樣。
廣場上嬉戲打鬨的小孩子有個沒看路差點撞上來,謝嶠眼疾手快地拉了陳養怡一把。
陳養怡回過神來,可猝不及防的靠近讓她有些手足無措,她聲線不穩地回答他:“謝謝……沒事,我也沒發什麼重要的信息。”
“不管怎樣還是很抱歉,”他直視著她,眸光清澈,陳養怡離他很近,甚至可以看清他根根分明的睫毛。她第一次有些嫉妒一個男人的睫毛長度,但對方並不知道她的想法,似乎還在過意不去:“我送你一束花吧,你留個地址,我讓小趙送過去。”
小趙大概是花店的店員。
陳養怡沒覺得需要這麼麻煩,連忙擺手:“不用不用,真沒多大事。”
謝嶠並不多糾纏,點點頭:“好吧。”
陳養怡覺得距離似乎有些太近,於是退開一步,謝嶠突然注意到廣場邊的地鐵站:“我說這麼多耽誤你上班了吧,真不好意思。”
這是寒暄結束的信號。
陳養怡竟然覺得有些不舍。
不過上班確實不能遲到,她擺擺手:“沒有耽誤的。那……我走了,再見。”
“嗯,”謝嶠也向她揮手:“再見。”
謝嶠的自行車轉向,繼續去他的花店,她也繼續去往地鐵站。音樂噴泉又唱到“跟所有的快樂說嗨嗨”,也不知道是誰過生日。
走到了地鐵站門口,陳養怡的右肩突然被人輕拍一下。
還是謝嶠騎著自行車,停在她麵前。
太陽從陰天的烏雲中艱難地撕開一個口子,帶著暖意的陽光打在地麵上。
他露出一個微笑,眼底反射著細碎明亮的光,說:“忘記跟你說了,工作順利。”
特意回過身來,竟然隻是為了說這麼一句話。陳養怡的心空了一瞬。
她有點磕絆地說:“你也是。”
謝嶠再次離開了。陳養怡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呆呆地也許看了有十秒。
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
像是命運專門饋贈給她的禮物。
陳養怡努力遏製,但仍沒忍住在地鐵上笑出了聲。
她無比確定一個人徹底淪陷是什麼樣子。
因為現在的她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