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將傾(三) “我不是奴。”……(1 / 1)

病梅 山負雪 4185 字 7個月前

“李司籍,還請隨老奴走一趟。”

安仁殿中的眾人,恍然見李知被叫去,皆是疑惑。

李知放下筆,神色倒是安然,隻朝她們道:“無事,諸位且先待。”

隻是待了一整日的貴女們,也未等到女師返還。

反倒是謝愈,在刑部等到李知來時,輕彎指,道了句,“李司籍。”

李知立在門前,清麗的麵容之上,神情驀地空白了一瞬。

良久,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謝補闕怎麼在此?”

張修邁步進來,逼仄的獄房中,腳步聲響亮。

麵前的兩人皆轉過身,聽著他略帶嘲弄,揶揄的話——

“二位同為刑部將審之人,倒是,不必各自問好了。”

李知的心,驟然因此急促跳動起來。

刑部的牢獄浮著糜爛與血腥,充斥在潮濕的空氣中,令人作嘔。

李知蹙著眉強忍著不適,和謝愈一同跟隨著張修穿過甬道。

眼前,倏然出現一方白帕。

同這燭火滅了一隻又一隻的牢獄分外割裂。

李知視線一頓,她接下,捂住鼻息。

是謝愈衣衫之上,熟悉的清苦之味,壓下了爬滿身間的難受,讓人分外清醒起來。

她轉過眼,便見謝愈偏頭,朝她溫笑。

他在安撫。

李知睫羽顫動起來,她輕彎眸,卻隻能扯起一抹很苦的笑來。

她知,這女學於她而言,並不會輕易。

隻是未想,竟會如此之快。

眼前,是張修的背影,他闊步走在前,萬分肆意,與這牢獄兩旁拉著鐐銬的犯人,是天壤之彆。

她想,這便是執刑之人的傲氣麼?

李知複又望向更前處,那扇將近的門。

今日她被刑部請來此處又是因為什麼?還有身旁一同而行的謝愈。

同為刑部將審之人。

李知垂下眼眸,蹙眉深思。

有何事她與謝五郎都曾有所沾染?

小吏取下胯間的鑰匙,開了班房的門。張修進了房中,徑直撩袍坐下。

身後二人邁步跟上,李知才瞧清了坐於草席之上的人。

他衣衫尚整且乾淨,不像是受刑之人,而發間臉龐卻是亂雜滿塵得很,手腕腳上皆鎖著厚厚的鐐銬。

一雙烏黑的眼朝李知望過來,隻一瞬他便起身,自手腕之上傳來鐐銬陣陣相撞的沉鳴之聲。

謝愈微皺眉上前,不動聲色地將李知擋在身後。

可李知卻認出他來了。

是前幾月殺人的昆侖奴,亦是,三年前他所救下的乞兒。

大豫十三年。

那年是隆冬大雪。

李知騎馬同煙雲去西市,正是去買那聞名長安一時的栗子糕。那方人山重重,兩人便是趕早,也是等了許久。

西市魚龍混雜,卻也新鮮玩意眾多。

百無聊賴之際,她行至街角,一轉身,便瞧見那人潮相湧之處的拐角,正有有一群人打得火熱。西市的熱鬨太多,這番情景並無人注意。

李知站於高台之上,才瞧清,臥地於中的是一個瘦瘦小小的乞兒,圈外的一群人正對他拳打腳踢。

起初,那乞兒還直起身與他們毆鬥,次次下狠手,隻是後來,耐不過人多,便成了挨打之人。

他抱著頭,縮成一團,任著他們拳打腳踢。

李知下了高台,微湊近些,便聽見他們嘴裡罵道:“小崽子,還不把老翁留下的錢帛交出來,不然讓你下去陪他!”

那個乞兒依舊硬氣地回道:“我沒有錢!”

約莫有人揮拳累了,甩了甩手靠在牆上,她這才透過縫隙看清,那是位昆侖奴。

昆侖奴體壯如牛,性情溫順,極受長安貴人們所喜。

可擁有昆侖奴者,非富即貴。

不過這位,瞧著卻是與眾不同。

那昆侖奴挨了這麼多拳打腳踢,仍是不鬆口,他們便揪著昆侖奴的耳,凶狠地威脅,“這次先放過你,下次再來還是沒有錢,就下去陪老爺子吧!”

人已皆離,拐角暫歸平靜,昆侖奴放開捂著腦袋的手,對著他們的身影吐了一口唾沫,又喘著氣爬到一邊靠著,抹了把臉上的血,而後一動不動。

身前討食的碗,早被踢到一旁。

李知身形微動,她拾起那碗,將它翻正。

煙雲將好買上了栗子糕,轉頭在拐角尋到三娘,便忙提著裙過來。

“誒?”煙雲歪頭,“三娘這不是昆侖奴嗎?竟沒被賣去,在這街上做乞兒。”

李知也是奇怪。

隻見那個昆侖奴突然睜眼,眸中紅紅,如摻了血般。

煙雲被嚇了一跳,直直退後一步。

她扭頭,有些害怕,“三娘我們回吧。”

身後人群熙熙攘攘,縮在牆角的昆侖奴靜靜靠在那兒,肚子卻驀然叫了一聲。

李知抿唇,朝煙雲吩咐:“去前頭的鋪子給他買些胡餅來吧。”

煙雲微愣,瞧那昆侖奴又閉上眼了,她便道:“那三娘離他站遠些,我這便去。”

“你是逃出來的?”

李知未動,隻微轉過身,朝他開口。

那昆侖奴捂著肚子睜開眼,“我不是奴。”

她麵上微訕,眸中浮上些歉意,又走近了些,道了句,“抱歉。”

煙雲小跑著回來,將胡餅遞給李知。

“瞧著郎君怕是餓了,不若拿這胡餅墊墊。”李知手懸於空。

聞言,那昆侖奴抬手接過,艱難地從牆角爬起,略微怪異地作揖,“多謝女娘。”

他似乎是餓了很多天,狼吞虎咽的,而後又有所節製,留了一半的胡餅揣入懷裡。

“怎麼不吃完?”

昆侖奴將胡餅護得緊了些,他聲小,“留給我阿姊。”

李知倒是微驚,“你還有個姐姐?那你們住在何處呢?”

煙雲瞧他是個重情義的,又見三娘有意相助,便也不再害怕,“我看他在街上做乞兒,想來也是養活他阿姊,不若讓他來府上,做個雜役。”

李知直起身,立在那人喧馬嘶的街角。

“好好的,去做什麼奴呢?良人的身份不易得。”

何況,以阿耶的身份,養個昆侖奴也不好。

那人低著頭不說話,良久才抬指向巷子深處。

他的左手,小指是少了一節的。

李知同煙雲對視一眼,皆抿著唇。

她提著裙,和那昆侖奴一同朝著巷子裡走去,路間皆是雜物堆砌在旁。見到最裡麵有一個破舊木門,露著縫隙,似乎是蓋在上麵,前處帶路的人便停下步子。

昆侖奴有些吃力地推開,便見門哐當一聲,倒在了地上,煙雲跟在身後,倒是又被嚇得一激靈。

這門,怎麼是拆下來蓋在上麵的。

院子裡淒涼幽冷,雪落得很厚一層,覆蓋住倒塌在地的水井,木頭潮濕破爛,也不知如何生火。

李知攏了攏肩上月竹色的大氅,四周打量,“你和你阿姊住在這裡嗎?”

他忽而垂頭,聽不出情緒,“以前還有一人在的。”

李知想起那群人的話,腳下的鬆雪踩得很實。

“原先,還有位老翁。”

昆侖奴的嘴巴動了動,卻什麼也沒有說。

屋間傳出來些動靜,李知抬頭,便見一位女娘顫顫巍巍地扶著一個木棍出來。

她同那昆侖奴一樣的膚色,一樣烏黑的眸,隻是瞧起來身子極為不好。

“無寂,來客人怎麼也不請進屋來,外頭天寒。”說罷,她便咳嗽起來。

昆侖奴極快地迎上去,低低地喚了聲阿姊。

那女娘才瞧清阿弟身上的傷來。

“他們……他們又來找你了。”女娘已是帶了些哭腔,抱著昆侖奴掉起眼淚來。

昆侖奴的阿姊還注意著李知他們,抬手撫乾了眼淚,“先請貴人們進來吧。”

李知便和煙雨微低頭,邁步入內,門窗雖閉,炭火雖烤,卻仍是蓋不住這屋子裡麵的寒氣。

那女娘有些不好意思,“屋中漏寒,勞貴人受苦了。”

李知輕輕搖頭,道了句無事。

她才從這位昆侖奴阿姊的口中,知道了他們姐弟原是同使節入唐被遺留者,幸而被這戶老人家所收留,老翁有一個女兒,她同無寂叫她姚姨。

嫁得不是很好,卻是一個很溫柔的人,待人和氣,日子還算順遂,搖搖晃晃地度過了五六年。

後來,姚姨被自己的夫家折磨死了,老翁一口氣沒提上來,撐了好久,還是沒撐過這個冬天,在一場大雪中閉眼離世。

老翁死前拉著無寂的手,顫顫巍巍地塞給他一個錢袋,張口還未說,眼便合上了。

親眼瞧著老翁死在自己麵前,兩人抱著哭了一整宿。

第二日,無寂拿著錢,給老翁買了一頂上好的棺木和衣襟,背著他一步一步地離開。

下葬之時,又將老翁交於她二人的錢帛,跟著埋了進去。

再後來,她同無寂又回到了這個家裡,看見姚姨的夫家翻遍了屋,物什摔得破爛,嘴裡還嚷嚷著這老頭子將錢藏到何處了。

夫家來的人抬頭撞見,便篤定是他二人拿走了老頭子的錢帛。

威逼了好些天,二人不肯,今日便又來了。

也正好,被李知碰見。

煙雲聽完倒是唏噓。

李知心生憐憫,走前,她將腰間的錢袋留下。

“至於這錢如何花,留下些給他們仍守著這屋子,亦或是離了長安換一處生活,全在於你們。”

身後,是她姐弟二人拜謝之言。

她搖頭,“不必謝我,留下錢帛算不上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