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被埋了一個多月不明不白的案子,終於在今晨,以彆樣的方式,被提上了案。
“陛下,昨日金吾衛向縣衙上報了一事,萬年縣因涉及三品大臣之女,複又上報於刑部。”
李洵抬手,從殿頭官手中接過奏報。
“從前這樁案子因為昆侖奴乃是偷逃,主人不知,而後肆意殺人,劫持權貴,卻被金吾衛左郎將當場射殺。”
李洵的視線瞧到奏報後處,忽然頓住。
隻聽殿下之人緩緩道:“今早金吾衛報,那昆侖奴未死,倒是被救回來,如今已醒,轉係刑部。”
“昆侖奴醒來先承認自己確實殺人,而後提及了一女。”那人頓了一下,接著道:“正是李禦史之女李知。”
兩儀殿之下的謝愈,手指微蜷,一雙疏淡的目朝他望去。
而後的話,卻是驚得李禦史手中的象牙笏,咚然墜地。
“言——他同李知早已相熟,此番之事有意借李知身份替自己逃脫。”
“荒謬至極!”
李使期驀然起身,臉色發青,憤然地盯著那人。
“我李使期的女兒,怎麼會同昆侖奴相識!莫要血口噴人!”
張修直起身子,站得板正,“李禦史莫急,那昆侖奴自稱有證人可作證,如今刑部的人已去李禦史府上查驗了。”
李使期彎身撿起笏板,眼底已是慍怒,“敢問張郎中,我府上何人可為此作證?”
張修抖抖衣袖,撩目望他,“李娘子身邊的侍奉女婢。”
餘下之人瞧出些裂縫,皆鑽空,“陛下,這般品行實在不宜教習眾貴女,請陛下奪去李知開女學之權。”
“請聖人奪去李知開女學之權!”
群臣壓堂的話,隨著殿外乍響的雷鳴而至,赫赫一片。
小雨忽下,落在地上,泛起細小的漣漪。
踏入李府園中,刑部的主事枯坐了半響。
陳徽仙才將醒,便攏上了衣,匆匆帶著煙雲來前院見客。
“李夫人,清早叨擾,刑部查案,還需這位女婢同我們走一趟。”
立在一旁的煙雲,手藏在衣袖之下悄然捏緊,眸中是慌張無措。
她不知自己是犯了何事,夫人的視線打量過來,她也隻能露出些求救的眼神。
陳徽仙便朝那主事問道:“敢問是我家的女婢是犯了何事?”
那主事便讓她放心,“夫人不必憂急,隻是讓女婢去識個人,識完便也就回來了。”
煙雲悄鬆了口氣,卻仍是心中不安,拇指抵在手心間按個不停。
她這幾月並未怎麼出府,又是要識什麼人。
陳徽仙轉過身,緩聲對她言:“既如此,你便隨著主事去吧。”
煙雲悄壓下眼底的惶恐之色,輕輕點點頭,“是,那夫人我去了。”
花嬤嬤將拿在手中的衣袍披在陳徽仙的肩上,又遠望煙雲的背影,雖也有些說不上來的忐忑,卻仍是安慰道:“如今將下了雨,最是濕深露重得很,夫人先回屋去吧,想來隻是哪個坊間又發生了何事,叫煙雲這丫頭將巧碰見了。”
“走吧。”
陳徽仙微凝眉頭,扶著披於肩上的衣袍,轉身同花嬤嬤回了屋。
這番煙雲下了馬車,就被帶入了刑部的牢獄之中。
其內關押之人聽見響動,皆從那腐爛潮濕的茅草墊上起身,拖著重重的鐐銬,行至獄門前。
鐐銬之聲撞擊在門欄之上,發出沉悶的篤篤聲,煙雲不由得打了個激靈。
牢獄之中的窗未封,雨勢漸大,隨著風飄灑進內。
她撇下頭,捏著手走得快些。
獄吏在前處便停下來,掏出鑰匙將那班房門打開。
煙雨跟在獄吏身後,邁步入內,隻見一雙烏黑的瞳仁朝她望來。
“女娘瞧瞧,這人你可認識?”
煙雨輕挪動步子上前,這人眉眼深邃,她凝著眉仔細一瞧,忽而大驚,忙逃竄後退了數步。
“自是認得!”她大叫。
“女娘三年前同這昆侖奴認得嗎?”
“這人是劫了我家娘子的昆侖奴!”
兩句話忽地一同響起,在寂冷潮濕的獄中顯得尤為響亮。
煙雲因著前一句話蹙眉,她捏著指節,又望向在那端坐的昆侖奴。
這番細細打量,便覺得腦中有一處記憶撬動。
她的視線複又朝下,那雙手搭在膝上一動不動。
小指。
煙雲眸子驟然一縮。
小指,是斷了的。
她麵上露出些驚愕來,這人,竟然是三娘幾年之前曾救濟過的乞兒。
隻一瞬,心下的震驚便被憤怒所占據,她死盯著那昆侖奴。
果然是外夷之人,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煙雲收回目光,掩下情緒,“不曾,三年前我不曾同這人相識。”
聞言,那昆侖奴烏黑的瞳仁向上望,乾裂的嘴唇微張。
典正便轉過頭朝她道:“女娘可瞧仔細些,這昆侖奴你當真不識嗎?”
煙雲憤憤點頭,“當真不識。”
典正扯唇,也不同她廢話,徑直招手。
身後的兩人會意朝前,下一刻,煙雲的雙手就被按負於後,迫使她跪下。
煙雲大驚,她失聲叫道:“典正這是何意!我不識難道還要逼供嗎!”
坐在一旁記述的書吏見狀,心下也覺不妥,他小聲朝典正嘀咕,“這是否,太壞了些規矩。”
那典正哼了聲,頗為不屑,“這女婢將才神色明明驚恐而後稍愣,再才憤怒。”
“此婢定然是與這昆侖奴認識。”
典正微偏過頭,丟了句話在書吏耳邊。
“張侍郎交付的事兒,便是要朝著他想要的結果去辦。”
書吏心下了然,不再言語。
“動手。”
煙雲盯著他,用力掙紮,背上的桎梏便更緊了些,壓得她跪坐於地,動彈不得。
身前,是一桶裝滿汁水的罐子。
小吏用力扳起她的下巴,抬手舀了一碗醋汁,自她鼻中灌去。
煙雲偏開頭,狠狠掙紮,她被嗆著,仍是啐道:“刑部的案子,原是這般辦的,我若是還能活著命出去,定要去叩閽!”
典正聽此眉頭一豎,親自將那碗接過,在桶中舀了一碗又一碗,徑直朝她鼻間灌去。
“一個奴婢,也配去叩閽。”
煙雨猛烈地喘息起來,倒臥在地,已有些發不出聲了,她表情扭曲起來,恐懼之下是溢滿的憤恨,她恨恨地盯著典正。
“我勸你想清楚,說謊的人出不去刑部,你若是不想清楚,連累的,可是你服侍的女娘。”
煙雲撐起身來,她呼吸急促,抓住他的衣袍,“此事乾我家娘子什麼事!”
典正扯開她的手,冷冷甩下一句話,“我再問一遍,女娘三年前同這昆侖奴認得嗎?”
還未等煙雲言,他便又丟下句話,“我知道你先前在撒謊,這次唯一的機會,想好了答,你家女娘的命可就看你誠不誠實了。”
煙雲臉色蒼白,她顫抖著肩,又向那昆侖奴望去。
她想,應該說實話。
三娘未犯什麼罪,三娘心善,救濟了這個白眼狼的乞兒。
煙雲便張開口,“認識……”
那一碗醋便又從她鼻息間灌進來了。
她癱於地,猛烈地弓起身來。
“這次是實話嗎?你當真與那昆侖奴相識?”
煙雲閉著眼,從牙縫之中擠出句來,“是,是實話。”
典正笑起來,親自彎身將她扶起來,“早說實話,何苦受這罪。”
煙雲用力抽開典正的手,眸子死死盯著昆侖奴。
那烏黑的眼卻忽地移開,極不自在地望向旁處。
刑部的急報如飛矢,傳入兩儀殿之上。
謝愈隔著雨簾,望向門外走來之人。
“回稟聖人,這是李知身邊的女婢的畫押,已同那昆侖奴相認,確是三年前,李知救濟過這位昆侖奴。”
那封畫押被遞上聖人跟前,李洵猛烈地咳嗽起來。
“李禦史瞧瞧吧。”
李使期從殿頭官手中接下,看向最後的落款——煙雲。
他又細細瞧看了一番煙雲的供訴,手中的紙驀然顫抖起來。
“三娘即使是救濟過這昆侖奴,但是也絕不會故意助他開脫!”
張修坐於那兒,笑答:“這便是後續請李三娘到刑部對供的事兒了。”
“你!”李使期氣得立不住。
殿中死寂,天公傾灑之意愈加猛烈,逐漸呼嘯入耳。
直至二字,拉回眾人思緒。
“那日。”
謝愈起身,拿起竹木笏,走向前朝聖人拜,“我也在場。”
薛海原本要言的話,便抵在了咽喉,他撇過頭望向謝愈。
謝愈迎著兩儀殿之上的目光,拱手言:“那昆侖奴凶殘,全然不顧李娘子的安危,馬奔得飛快,李娘子幾次搖搖欲墜。”
“下官想,如若是相認,又是救濟的恩人,因不至於這般被對待吧。”
坐著端直的胡詠思聽見此話,心下不由嘖嘖歎息。
原來,謝愈那日在太極殿之外同自己所言,竟是實話。
見謝愈開口,李使期眸子亮了亮,恍然回了些神過來,“正是!那日虧得謝拾遺,接住了自馬上摔下來的三娘,想來金吾衛的左郎將也應是瞧見了。”
張修笑了一聲,“這自是好辦,謝補闕跟著一起去刑部走一趟不就得了。”
他側身朝聖人拜,“還請聖人讓李司籍同下官走一趟吧。”